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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

炕围画 张三铁 摄
  □梁衡

  不懂得土炕就不懂得中国的农村和农民,至少不懂得中国北方的农村和农民。而没有亲身睡过几年土炕的人,很难感受到这块黄土地和农民心头细微的振动。

  我在土炕上出生并度过了童年,8岁进城就再不睡土炕了。没想到22岁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河套,又睡了6年土炕。这好像是要唤醒我对土炕的记忆,激活我身上的土炕基因。

  炕上冷暖

  1968年12月,我大学毕业后,来到临河县。这是靠近黄河的一个小县,城中只有一条碎砖铺成的东西街。招待所在街的最西头,一院清冷,迎接我的是屋里的一盘冷炕。数九寒天,几簸箕煤的微火怎能暖得身下的三尺冻土?一个月后,我们十几个大学生和中专生,被送到一个村子里插队劳动。又是一盘冷炕,上面睡着我们四个男生。虽来自不同学校,现在却是同炕师兄弟了,上海来的年龄最大算是大师兄,呼和浩特来的两个是老二、老三,我排老四。而四个女生则被安排在后面一个农户家里。这间寒屋很久没有住人,风吹雪埋,尘网如织。一盘冷炕,占据了半间房,我们吃饭睡觉看书,全都在炕上。当地房子的结构是黄土地上起梁,上面搭椽,椽上铺红柳编成的篱笆(俗称笆子)代替瓦,并无顶棚。为了御寒,我从供销社用军用水壶打回一壶酒,直接挂在椽子上。房子不高,每天早晨起身,头就碰着水壶,就顺便仰头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再哆嗦着下炕生火。

  隆冬季节,滴水成冰,地里根本没有一点农活。在这个离家、离校的第一个冬季,就这样躺在冷炕上无事可干,只剩了一个“想”字:想家,想学校,想未来的前途。正是岑参的诗里说的“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

  当时我们四人都没有对象,而后院的那四个女生倒是早解风情,各人身后都已有一根风筝线。窗外漫天飞雪,风狂沙舞,我们四个人仰躺在炕上,双手反插在头后,望着顶棚上裸露着的红柳笆子……西风凄紧,大漠黄沙,何处觅知音?

  大师兄多才多艺,不仅歌唱得好,还会拉二胡,那琴声响起也能沉鱼落雁。那天我们四人躺在冷炕上说了些无聊的话,一直说到再无话可说,他便起身从墙上摘下二胡,“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他拉了一首《草原之夜》,曲随心生,如泣如诉,凄婉的乐曲回荡在塞外寒冷的夜空。众人叩炕沿而和之。“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最伤心处,是那句:“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我们四个人,一个学历史档案,一个学生物,一个学化工,一个学建筑,本该从事本专业工作,但当时都一起被摆平在塞外的这个冷炕上。“长亭连短亭,何处是归程?”进入社会的第一个冬季,我们就这样在冷炕上辗转反侧,冷得身寒心颤,忐忑不定。

  这个冷炕真正有了一点热气是临近春节时,房东需要做年食,他家一个灶火不够用,就在此灶煮肉、蒸馍、炸油糕。当地俗语“牛头不烂,多费柴炭”,把这个冷炕狠狠地烧了几天,才透过了热气。

  开春后天气慢慢变暖,我们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于是白天劳动,晚上又重新收拾书包,再当读书郎,只是不上学堂而是上土炕。来时各人都带了些书,又不断向家里要了些书。还有邻村的知青,因不同的家庭背景带来的各色杂书。大家交换着读,又沉浸在书海中。读书可以治病,一点不假。文学永远是最好的兴奋剂,而诗歌更是强心针。一本《朗诵诗选》被我们翻烂了,背熟了,我几乎手抄了一遍。大家在炕头上大声朗读着,好像是要和窗外的北风较劲儿。

  在这塞外的冷炕头上,我遇到了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当时这本书已经缺了封面和封底。修辞学是研究文章词章怎样美丽动人的学问。我反复研读,其味无穷,还详细做了笔记。很多年后,我写了一篇文章,祭出陈望道关于修辞两大分类的说法,论证新闻不能散文化,可见经典的力量。

  在塞外小村的一方冷炕上,埋下了很多学术的种籽。是这盘炕捂热了我们的身子,也回暖了我们的心。

  炕上烟火

  开春了,农事活动增多,我们也渐渐融入到了农民的生活中。白天下地劳动,到了晚上,关于生产调度、生活安排、邻里纠纷等等的事情,都在饲养院的一盘大炕上讨论解决。当时还没有电视机,就算没有什么事儿,男人们也都会凑到这里来,谈天说地。这一方大炕就是全村的“多功能厅”。而开会时总伴随着抽烟。烟具很有特点,并不是常见的铜烟锅、竹烟管、玉烟嘴之类,而是一根羊的小腿骨,名叫“羊棒”。任何动物的小腿都是中空细长,下端平开成三角形,这是为了支撑身体的重量,符合力学原理。利用羊腿制作烟具,正是利用了它的中空和那个三角平头。先将骨头刮洗干净,在腿骨前的三角平面处打一个小洞,镶进一个半公分深的小子弹壳,以装旱烟丝,在另一头配一个烟嘴儿。因为烟斗处很小,按进烟丝,抽一口即成灰,吹掉,再按,再吹。吹的力气比吸的还要大。所以当地抽烟不叫“抽”或“吸”,而叫“吹羊棒”。这样一按一吹,一明一灭,很是享受。

  “吹羊棒”大约是由煤油灯时代延袭而来的习惯,盘腿在炕,就着灯头不停地吸、吹、按,也是带着一股特别的劲儿。所以,那时尽管饲养院早已有了电灯,但土炕上还是备有一盏油灯,抽烟的人你一口、我一口,频频做传灯状。屋里笑声、骂声和孩子们的打闹声组成了一首“大炕交响曲”,而那根羊棒在浓浓的烟雾中闪烁明灭,倒像是大剧院乐池里一根带着荧光的指挥棒。

  后来我离开了生产队去县里工作,再后来又当记者,还是少不了下乡,仍然与土炕脱不了干系。那时候的干部讲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农家吃派饭,睡土炕是经常的事儿。关于炕的记忆成了我脑子里永存的一卷河套风俗画。

  一次到村里采访,住在一个50岁的社员家,我们聊的投机,他突然说给我做一碗疙瘩汤。这是北方产麦区最普通的饭食,我小时候母亲就常做。将面粉放在碗里洒少量的水,拌成半干的碎片,均匀的散入滚开的锅中,所以又名“拌汤”。但是无论什么样的高手,手拌的面疙瘩入锅后仍会大小不匀。只见他将拌好的半干半湿的面粉先不急于下锅,而是倒在案板上,用刀轻剁慢翻,再撒干面,再剁再翻。如此面疙瘩就可以细到任何你需要的级别。然后天女散花,下入滚开的锅内,起锅前倒入少许油泼葱花,满锅散打一颗鸡蛋,有异香。我得此“奇方”十分骄傲,从此凡家里要做疙瘩汤时,我立即抢入厨房,亲自操刀,乐此不疲。6年的河套生活,不知在土炕上捡得多少奇闻异事和验方。

  炕上家园

  虽然我后来离开了塞上,但一生也没有走出土炕的影子。

  我在《光明日报》当驻站记者时跑的还是乡村。北方的村庄孰能无炕?

  1980年我到山西忻州的一个小村子里去采访。这里出了一个奇人叫岳安林。他于“乱烟”之中,静心研究农村科技。等到乡村经济的旧体制稍有松动,他就承包了公社养猪场,一年扭亏,并创造了一套科学饲养法,用华罗庚优选法设计饲养流程。我是在猪场的大炕上采访他的。共三间房三个大炕,一间他住,炕上堆满了饲料麻袋和书本; 一间炕头上烧一口大锅,兼做粉房;一间火炕的温度严加控制来做菌苗实验。我在这个猪场的土炕上住了几天,写了一篇《一个养猪专家的故事》,见报后收到5000多封来信,有不少人直接背着行李来取经。岳安林随即办了一个炕头养猪培训班,一下轰动全国。

  山西神池县,为高寒风沙之地。山大沟深,去的记者很少。我曾进山在炕头上采得两个大写的人物。一个是乡村女教师贾淑珍,17岁嫁到一个只有20户人家的山村。这里交通极不方便,我去的时候还没有通车,吉普车开到山脚下,我手脚并用爬山而上。这个地方派不来教师,而孩子们也没法走出去上学。贾淑珍就在自己新婚的炕上办了一个炕头小学,这一办就是25年。直到我去的前三年,村里才为学校盖了三孔新窑洞。但仍然是在炕头上教学,有42个学生。我说给大家照相,孩子们就一窝蜂地跳下炕,争着在地上找自己的鞋。我盘着腿在炕上采访,窗户上有一盆红色的石榴花儿。窗外一只大红公鸡,隔着玻璃咚咚地啄那红花绿叶。公鸡、红花,一群叽叽喳喳的娃娃。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炕头授课图?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又逢一年一度的高考,媒体总是热心报道那些大城市里赶考的壮观场面,关注出了几个高考状元。有谁知道这深山里还有一所炕头小学,还有一个将青丝熬成白头的乡村女教师呢。

  这个县有个八角村,一个叫高富的农民在16年前组织了七个平均年龄71岁的老汉,进山栽树。我采访时先后已有五个老人离世,高富已经81岁。16年,这七个老人共筑起36座土坝、绿化了8条沟……

  最感人的还不是数字,而是他在炕头说的一席话。

  他的小院共有三间房,老伴已去世,现就剩下他孤身一人。那天我们盘腿坐在正房的土炕上聊天。老人赤脚布衣,满脸沧桑,却笑声朗朗。手中拿着一杆晋北农民常用的铜头长身烟杆儿。他说:“我就是栽树的命,老伴走了,女儿接我进城,我不去。”一边用烟杆敲着墙说:“我的棺材已经备好,就摆在隔壁的炕上,哪一天树栽不动了,躺进去就是”。然后他点上一锅旱烟,慢悠悠地喷出一口白雾。谁说农村炕头上尽是些老婆娃娃、芝麻绿豆的事儿,且听一个劳动者怎样谈生命的价值。我当即为报纸写了一稿《青山不老》。25年后这篇文章收入人教版的语文课本。

  有一年我到青海湖采访,我盘腿在炕,口问笔录耳听,面前的尕妹子唱着一首又一首的“花儿”,好像泉水淙淙,永远也淌不完。外面微风过野,雨声潇潇。我想起民歌里许多与炕有关的唱词:“烟锅锅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而李季、贺敬之这些大诗人更是直接从土炕上走出来的。李季诗:“崔二爷怕得炕洞里钻”,贺敬之诗:“米酒油馒木炭火,团团围定炕上坐”,这些诗句从娘胎里就带着土炕味。我去看过中国东北端的大炕,不但大而且还有俄罗斯壁炉的味道。而我看到的最大之炕要数新疆南疆的民居土炕了,一间屋子里,炕就占了一大半,足有5米宽。待客、宴请、喝酒、唱歌等,都是在炕上举行。幸亏我炕上生炕上长,会盘腿坐炕,由此也与维吾尔族老乡拉近了感情,听着《十二木卡姆》欢快的弹拨乐声,心都快要飞了起来。炕上铺着大红毯子,三面墙上都是五彩壁毯,斑斓夺目。

  中国的大炕从黑龙江一直铺到西藏,一炕跨东北、华北、西北,过中原,下西南,温暖了大半个中国。我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方土炕养育了多少中华儿女,书写了多少惊天动地的篇章。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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