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布察克镇,现称嘎鲁图镇。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带着无限美好的开端,像光阴中一列列车驶出站台,看尽沿途风景,终点依旧是那片让人落泪、满是春光的草原。而我在一次次远行回来后,这个与我血脉相融的地方,已经被视作生命历程中重要的生命源泉。
二十多年间,我仿佛只在达布察克镇度过完整的一天:清晨走出毡房,夜晚顶着星辰回家。
在达布察克镇漫长的生活中,我们家养过一匹浑身黝黑、四肢矫健的马匹。
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天,祖父把一匹瘦弱、走路只顾低头的小马驹带回牧场。它的毛发上有一层结痂的冰碴,雪冻在鬃毛里,铁刷也无法理顺它杂乱不堪的毛发,后腿露出一块灰白色的肉皮。这与它浑身黑色的外形显得格格不入,我对此十分嫌弃,比起我的小红马,怎么看也不顺眼,它的黑眼睛在吃草时警惕周围,仿佛充满对陌生的恐惧和胆怯。
我趴在马厩的木桩上,马厩里一共有三匹马。
最里面的那匹健壮的黄骠马是祖父的坐骑。它有乌审马纯正的血统,走在路上,蹄子有力,踩出的马蹄印清晰地印在大地,雨水都冲刷不了,只有饱食雨水养分的青草才能遮盖住马蹄印。我的小红马,是山羊爷爷替我选好的,剪鬃以后一直陪伴着我,我们的感情不亚于亲兄弟。
祖父把拌着玉米粒的草料填满马槽,三匹马厚厚的唇齿间有白嫩的牙齿嚼着苜蓿。祖父告诉我这匹黑马的来历,原来是隔壁牧场有家牧民要搬去镇子居住,处理掉所有的牛羊牲畜后,就在全家人准备乘车离开的间隙,这匹小马驹蹦蹦跶跶从河谷里走来,径直走向空无一马的围栏。主人告诉祖父,最近两天全家人忙碌着在牧场寻找走散的牛羊,羊少了几只,马倒是齐全了,但这匹小马驹确实忘记是哪个母马下的。何况那些马都卖掉了,正好遇到祖父,就直接让祖父牵走了。
草场放牧中,丢失牲畜很正常,尤其不会担心有饿死的情况。虽然这里的草地在冬天盖着一层积雪,马总能找到雪地里的枯草,它们熟悉大地的味道,掌握哪块雪地下有发芽的嫩草,或者未被风折断的干草。据我所知,在达布察克镇,还未有过在野外被活活饿死的牲畜。
自从小黑马来到我家,我便不情愿地把它和小红马一同放养。千古悠远的游牧历史中,马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现在,马的作用悄然发生着转变,不再是战争进程的推进工具,而越来越多的马,仅作为交通工具。
每年赛马节,我都跟着牧仁前去。他是山羊爷爷介绍的,算我半个马术师傅,满脸黑胡,后脑勺留着一根粗粗的辫子。他教会我了解一匹马的秉性:马在吃草的时刻是安静的,不会发出多余的嘶鸣,它们摆着马尾,抖动着捋顺的鬃毛,闲适的模样像画中的马。赛马时,需要马保持好胜心,它们一旦冲出起跑线,就向着目标奔跑,骑手要与马合二为一,才能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牧仁作为两届赛马冠军得主,他有资格与任何人讨论一匹赛马。我见过他平时的训练场景,一人一马,不需要马鞍,不需要缰绳,马在起步奔跑中降速,他左手抓住马鬃,翻身跨上马背,嘴里响着口哨,哨声越急,马的速度越快,像一道闪电劈过山冈,跑进辽阔的草场。
这天傍晚,牧仁骑着摩托车到我家。他把麻袋放下,袋子里发出铁器碰撞的声音。他和祖父坐在火堆边,神色忧郁,担忧着今年赛马节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参与。他刚刚得到消息,明年的赛马节由一家旅游企业赞助举办,但赛马的规矩更多了,许多马术表演动作也很陌生。即使他作为经验丰富的骑手,看完视频里播放的赛马视频与规则讲解,也心里犯嘀咕。
那晚,他坐在火堆边喝了好多酒。他在我家抱着我,嘴里不断有浓郁的酒气溢出,冲着我喊着:“孩子,这是你最后一次无拘无束地赛马了。”
他说,真的担心有一天,草原上的马群消失。我知道,风沙侵袭的草场能够愈合,但马丢失原有的天性,被一点点驯服成专业的赛马,吃草和喝水都要剥夺自由,这是时间无法和解的。
他说着说着竟然掩面而泣,泪流满面,一个人脱去羊皮袄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牧仁来到马厩。他摸着已经上膘的小黑马,惊喜地抱起我说,这是一匹纯正的乌审马。你看它的蹄子像瓷碗一般大,这样的马不会陷进沙地和雪地,跑起来的速度与耐力非一般的马可比,你会看到它跑起来的样子像踩着云彩在移动。他蹲下来,抓住小黑马的后腿仔细摸了摸,肯定地说这是一匹赛马的好苗子。
临走之时,他告诉祖父,冬天养马既要保持体型,更要锻炼着“遛马”。这是一种骑手间口耳相传的方式,在严冬腊月的马厩泼水成冰,让马在冰面上打转,摔倒了不用怕,它们很勇敢,善于挑战困境。马背上流下的汗水滴在冰面,鼻孔冒着粗气,马一次次摔倒,然后挣扎着站起。春天后吃一段时间的青草,你家的马就是草原上最强壮的马。
那年的那达慕热闹非凡,我本来要参加赛马节,可我因为高烧感冒身体虚弱而无法参加赛马。祖父骑着小黑马,我的小红马驮着我去那达慕会场。牧仁高兴地和祖父拥抱,并热情地向我介绍,他邀请到一位马术精湛的蒙古族小伙子替我赛马。我看到那位小伙子穿着深蓝色衣服,金黄色的盘扣闪耀着光芒。小黑马挂着铜色的一串铃铛,马头上的大红花是祖母用红绸子扎的,它静静地站在队伍中央,四蹄刨着泥土,号令枪一响,马队恍如移动的鲜活的浪潮席卷草原。山冈上的人群在欢呼、呐喊。骑手们施展马背绝技,等到跑完赛程,人们为马背汉子与马匹献上洁白的哈达,表示敬意。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赛马节,我置身于放歌跳舞的人群里。我抚摸着小黑马,它轻摇尾巴,虽未言语,却通人性。
夕阳下,两匹马在山坡吃草,落日余晖拉长马的影子,它们像祖先那样从草原的深处而来,而后走向暮色深沉。近处的露天灶台煮着清香的羊肉,我跟随牧仁钻进毡房,他把一条银项圈戴在我的脖子上,叮嘱我去了榆林认真读书,说我是草原上的孩子,望见的天空要比城里的孩子宽广辽阔。
我返回达布察克镇的几年间,草场被围栏分割,一些羊毛挂在铁丝网晃荡着。空旷的草地,马匹星星点点。一圈溜达下来,见到的人多数不相识,有些牧民收起行囊移居城镇,他们融入定居的生活,沿水草迁徙的日子一去不返。
牧仁转行做起赛马公司的专职养马人。他一个人照看着十多匹马,他对这些马并非全部熟悉,当地马容易辨认相熟,而从遥远的地方引进的马,反而不易饲养。他给所有的马编号,一本厚厚的绿皮笔记本,密密麻麻记载着每匹马的秉性与饮食特点。
我问他:这份工作工资比进城打工要低很多,你习惯吗?
他说:我在马背上出生,离不开草原,更离不开马啊!
他翻开桌子上的赛马相册,一张张他赛马的模样恍如昨日。
他说,将来老了,我就告诉我的孙子,跨上马背的那一刻,他就是勇士,而马就是亲如兄弟的“安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