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乡愁会渐渐在心间汇聚成浓稠的情愫。书写,无疑可以纾解乡愁,而书写的途径之一就是打开童年那口深井,向生命根脉处回溯与探望。周涛的散文集《乡愁百味》即是通过向童年深井的重新掘进,接通了作者这条乡愁纾解之路。
回望童年,既有彼时彼地的鲜活记忆,又有拉开时空距离后的审美谛视。就在这双重心理时空的不断转换中,土默川的风土民俗纷至沓来,作家的深情感念扑面而至。也即是说,《乡愁百味》的书写融合了纯真的童年之眼和深情的成人之眸,在这两道目光的交错之间呈现了土默川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徐徐展开一幅幅丰盈生动饶有趣味的童年乡土世界的图景。
榆树、红柳、苦菜、杏花,燕子、麻雀、羊、狗,淖尔湖,土默川上的自然风物构成这幅童年景观的基本底色;杀猪菜、羊杂碎、油炸糕、饺子、酸米饭、寒燕儿、烤土豆,甚至还有榆钱玉米面疙瘩,都是始自童年延续一生的美食味道;煤油灯、老井、碾磨、作坊、喝杂社、老铃、麻雷、胶片电影,这些随着童年的远去逐渐消逝的物什依然让人魂牵梦绕;庙会、节令、窗花、对联、山曲儿、唢呐、灯会、乡音、童谣、谜语,丰富多彩的乡村文化活动成就了五彩斑斓的乡土童年;春播、捡田、割麦、打麦、推磨、拾柴、拾粪,农人的劳动场景和勤劳质朴的精神无声地浸润着童年;爷爷、姥姥、父亲、母亲、二姨、三哥,亲人们的相濡以沫让童年获得无与伦比的爱的滋养……
可以说,《乡愁百味》写尽了作者所能及的土默特乡村的一切,每一篇都取一个触动乡思同时连通童年记忆的点,就像在童年深井的井壁上凿了一眼,清冽的泉水即哗哗淌出,让每一个罹患乡愁的游子都如饮甘怡。作者的童年记忆及其书写敞开了五官:辣麻麻“那碧绿的小碎叶零星地散落在还没有生机的土地上”,吃到嘴里,“顿时一种新鲜的甜辣直冲鼻孔”;捡田时,“感觉脚底下硬邦邦的”,一定是有大玉米;听戏时“本来很短的一句话,硬是哼哼唧唧半天”;母亲的炕头,“氤氲满屋的都是母亲的味道”——五官感觉的烙印往往是最真切也最有召唤力的童年印记。作者经常回到童年现场,兴致勃勃地叙述游戏的快乐和纯真的心境。看到冬天玻璃上的冰窗花,他的想象优美:“冰窗花有时像一片丛林,各种树木疏密有致,层层叠叠,林间有跳跃的松鼠,有散步的喜鹊;有时又像一个神秘的海底世界,小鱼小虾游弋其中”;看完电影后,孩子们要打土仗或偷邻村的西瓜,“学电影里的战术,一会儿声东击西,一会儿暗度陈仓”,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成为大家的口头禅;写拾粪的日子,儿童的心境又会让人会心一笑:“每当看到一坨粪便,我们都仿佛看到金子一般,觉得它灿烂耀眼”;听鬼怪故事“前半段我们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当知道答案后又都开怀大笑”……《“食”趣童年》《煤油灯下的童年》《难忘儿时打砈歌》《我们的小学生活》更是直接以“童年”命名,清晰呈现了土默特乡村生活中的童年光影。
童年之眼既是好奇的,又是纯真的,它直视事物,将事物最本真的一面呈现出来,并不附着意义和价值的藤蔓,从而带领读者重新勘探和编纂这个自认为熟稔的世界。于是作者所经历的土默川的乡土记忆以及每个读者所经历的各自的童年就在这样的一种眼光之下获得了重新的敞开。然而,童年毕竟是逝去的时光,在时间之轮的碾压下,我们不复拥有童年。童年时代土默川的乡土生活渐行渐远,作者只能以病后的“顿悟”来记录童年美好的记忆。《乡愁百味》的每一篇的结尾都程式化地表达着作者对曾是童年的鲜活场景、现在却正在逐渐消逝的乡村美好的叹惋。这反复回旋于每篇的“主旋律”弹奏的正是人到中年的深沉感悟。这种感悟既有直抒胸臆的感恩与想念,也有哲理式的思考和升华。与童年之眼比较起来,这种成年之眸的灵动性显得稍逊几分,但两种目光和叙述之间依然形成了某种张力。作品好几处记述母亲61岁不治离世,留给作者以最深刻的遗憾。这种深入骨髓的失落又加重了乡愁的浓度,使整部作品铺上了忧郁的底色。
读周涛的《乡愁百味》,还引发我产生了超越文本的思考:作者是60年代生人,如果说一代有一代之童年,那么作者的童年是不可以复制的。那种在乡野自然中伴随着鲜明的四季和不同的节令成长,那种在泥土中挖掘野菜,在艰辛的劳作中体会自然赐予的快乐,在物质匮乏的生活中体会不易获得的满足,在群体游戏中才拥有的荣誉感和合作意识,以及父辈身体力行的勤劳示范,乡土文化传承与浸润中的潜移默化,都是城乡巨变的当下所丢失了的童年文化。所以,某种程度上,周涛的“乡愁”就具有了超越一人的童年、一地的乡土的普遍意义,即工业化和信息化时代,童年究竟应该具有怎样的品质?没有真正的“童年”的一代是否会成为情感稀薄的空心人?我想这也是周涛记录自己童年背后的另一深意。
有人说,童年不仅是存在的深井,也是人类的归程。在周涛和很多人那里,童年就等同于故乡。我们需要拥有一颗童心去回望来路,让生命的河流保持澄澈。我们也需要比照不同的童年,为当下和未来的童年创造更好的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