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T01、3T02是两只候鸟环志的编码,如果不是因为那两只白天鹅,恐怕不会有机缘关注到这两组数字。算来是在前年的秋季,两只天鹅飞临锡林湖,颈上就戴着那两个环志。两只天鹅在湖上结伴游弋,湖面上波光粼粼,它们的身影宛如两个仙子落入凡间,为锡林湖增添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动人画面。
就在那年的秋末,一场大雪之后它们终于启程南飞。而在此前的两天,在纷飞的大雪中,两只天鹅一直相依卧在结冰的锡林湖上,迟迟不肯飞离。这情景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小城的人们从未如此心焦地盼望着自己的客人快些离去,快些回到温暖的地方。
去年的秋天,有朋友告诉我,那两只天鹅中的一只回来了,另一只还没有发现。我多么希望它还只是没有被发现,在哪一个黎明,或在哪一个黄昏,它会奇迹般的降临这个湖面。
我急匆匆来到锡林湖畔,探望这位陌生却又心心念念的过客。远远地就望见了在湖水中游弋的天鹅,它的背后是金色的苇丛和苇丛在湖面上金色的倒影,除了几只常驻的黑色白骨顶鸡,再没有别的水鸟,更没有它的同类。水景真的很美,可那只天鹅真的很孤单,独自梳理羽毛,独自洗净风尘。没有啼鸣召唤,没有展翅欢迎,更没有耳鬓厮磨的缱绻。平静的湖水上,一个孤独安静的过客,泛着难以言喻的悲伤。我倚着湖边的栏杆,远远地看了很久。从朋友发过来的照片中,清晰地看到3T02的编码,那么,那只曾与它相依相伴、共度风雪的3T01呢?
天鹅的定位系统是如此的精妙,已如一架精准的GPS。比起那些分布在原野的天然湖泊,锡林湖不过是位于锡林浩特市新区的小湖泊,然而天鹅却能准确地寻来,是为了赴小城人们的一场约定,还是为了在故地找寻和重温曾经美好的记忆,抑或只是南迁旅途中的一个站点?而我更愿意相信它没有那么复杂的情感记忆,重归锡林湖,仅仅是它南飞北归中本能的一个选择。
承认一个不想面对的结果是很难的。按照我们已知的天鹅的习性,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天鹅伴侣是不会分开的,千万里的迁徙中,恶劣的天气,凶猛的天敌,随时可能袭来的疾病,甚至文明中残存的贪婪,对两只离群而行的迁徙者都是致命的。不难想象,它们的行程一定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惊心动魄,而那只戴着3T01环志的天鹅会不会已在哪一场劫难中消殒。
天鹅是群居的鸟类,只有两只天鹅同行,本就少见,如今剩下的一只依然没有回到它的族群,而是孤单的独自回来,我真的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在网上查询,希望能看到它们的踪影,没有结果,但是查到了戴着与它们的环志一样的以“0T”“1T”开头编码的天鹅图片,从文字和配图中能看出人们追踪它们时热切的目光和欣喜。查到的信息显示,“1T”编码的环志来自蒙古国的巴彦乌列盖省,一个国际鸟类研究组织为了研究候鸟迁徙中的禽流感,给那些天鹅佩戴了环志,放飞的时间是在2011年7月至8月,同一批放飞的天鹅有101只。同样的制式,同样的编码特征,可以判断,我们所看到的“3T”编码的环志可能来自同一个机构。
顺着这条线索,我在网上查到了全国鸟类环志中心的信息,这里可能有我想知道的答案。于是,我拨通了电话,遗憾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只是知道我要查询的环志确实来自蒙古国,此外再无更多。细想来,在苍苍茫茫的天地之间,寻觅一只天鹅的信息影踪,已如大海捞针,纵然是在无所不能的信息时代,一个信息的呈现,该有多少的机缘巧合,需要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与合适的人相遇,并将这种相遇记录上传到纷繁的虚拟世界,而且恰好又能与找寻它们的人相遇。如此说来,我们能够再次相逢,已是千万般的因缘造化。
在我们人类的情感世界,不乏等待的故事,有望夫成礁的凄美,有陌上花开的温情,有在站台上一再的擦肩而过,是念念不忘,是割舍不断,等待中有爱恋,也有绝望。在故事之外,在日寒一日的秋水边,陪伴着一只天鹅的等待,也将成为小城人的一种情感记忆,并将成为一个故事。
不管怎样,我们仍然决定等待,等待着上天的眷顾,等待着一场迟来的重逢。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位老人和两只白鹳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巴尔干半岛的克罗地亚,一位孤独的老人救治收留了一只受伤的雌性白鹳,并像自己孩子一样疼爱它照顾它,还给它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玛莲娜,后来,又飞来一只雄性的白鹳,老人叫它阿克,阿克和玛莲娜朝夕相伴,结成了一对幸福的伴侣。然而,因为无法抗拒迁徙的本能,阿克每年秋天都要飞越万水千山到南方,然后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再飞回到玛莲娜的身边。玛莲娜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孤独的守候,而阿克则要经历千辛万苦准时归来,它们的故事感动了这个世界,无数的人们每年都要陪着玛莲娜等待阿克的归来,会为它们的重逢流泪,为阿克能平安归来祈祷。
这是一个遥远但不陌生的故事,从中我们能看到地老天荒的等待,看到穿越生死的归来,看到忠贞,看到坚守。在锡林湖上出现的那两只天鹅,或许也将为我们讲述一段等待与重逢的故事。
在等待那只戴着3T01编码环志的天鹅的时候,得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好消息是3T01并没有遭遇不测,而是在城南的野生动物救助站里得到了救治,坏消息是3T02在锡林湖短暂的盘桓之后,已经飞离,也就是说,它们可能从此天各一方。
有了这两条消息,我本想动用情感的力量,把已知的种种离乱重逢的故事,掰开了揉碎了,写进这两只天鹅的故事里,来想象一段惊心动魄的悲欢离合,然而,最终还是选择放弃这种构思,对这种生物的情感世界,我们又能揣测到想象到多少呢?还是选择忠实的记录吧。
寻到了野生动物救助站,用围栏分隔的区域里,有一只鸵鸟、两只马鹿、一只梅花鹿,还有几只鹰站在架杆上,三只狍子散养在围栏的外面,见到有人过来,慌乱地来回奔跑,毛色油亮,背宽而平坦,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不似野生状态下的灵巧机敏。在一间棚屋内,我们真的就见到了3T01,同在一起的还有四只天鹅和几只孔雀、蓑羽鹤、鸿雁。本该属于天空属于湖泊的迁徙者,被“囚禁”在这里,见到我们,它的眼神中有一丝凌乱的惊惧,本能地躲向远侧的墙角。好在这种“囚禁”是善意的,天鹅的体力在恢复。救助站的管护员告诉我们,这只天鹅是在国庆长假后的一天被派出所的民警送过来的,没有外伤,只是没有精神,明显感觉体力不支,连翅膀都扇动不起来。管护员找来了兽医,检查后判断应该是受了风寒,像我们人类的感冒,喂了几次药,天鹅的精神头一天天好起来,能够进食,也能够在围栏里溜达了。
面对这只天鹅的时候,内心里无法控制的会去想象它的焦灼与急迫,它的心里该是怎样的渴望飞行呀。在耗尽气力,落在那片秋草中的时候,它和它的伴侣会在怎样的一种场景下分别?它们会有依依不舍的相互叮咛吗?它们会约定了在哪一个湖泊或是哪一个海滨相见吗?一定就是那样。万物有灵,它们的悲伤,它们的无助,一定会像我们人类的生死离别。那只3T02一定是在一次次的盘旋悲鸣中离去,那只3T01一定是在努力支撑起脖颈,目送着它的伴侣消失在远空。自此别过,是否还能相见?
天鹅的棚屋里安装了暖气,有食物,有人悉心地看护,这个冬天,它应该能在这里安然度过,我们的心也稍安。
3T01是在市区北部草原上被一个牧民发现的。发现它的时候,它正伏在草丛里,见到牧人慌张地起身跑了几步,飞不起来。牧民说,我一看见它就认出来是只天鹅,还戴着标志和定位的东西,因为担心它会被牧羊犬或者鹰伤害到,就抓住它抱回了家,然后,报告给嘎查,嘎查又联系派出所,派出所专门派民警把天鹅送到了救助站。如果没有这位善良的牧人发现了它,3T01的命运不可想象。牧人关爱自然关爱生命的天性,给了它生的机会,也让我们所关注的这两只天鹅的故事有了延续的可能。
此前,在寻觅等待的过程中,朋友发过来一段视频,是我们熟悉的、戴着环志的那两只天鹅。滨海,蓝色的海面,一支庞大的天鹅族群,沐浴在海滨的风和日光中,鸣叫声自在欢喜,这样的背景中,那两只天鹅主角出场般,款款行来,优雅俊美,是了,就是我们心心念念的那两只天鹅。拍摄的时间是去年的1月,地点在山东威海的荣城。也就是说,在前年秋末雪后离开锡林湖,它们曾一起飞到了荣城,荣城的海滨就是它们过冬的栖息地。用地图比例尺计算,从草原深处的锡林浩特到滨海的荣城,空中直线距离不足1000公里,按照天鹅的飞行能力,不过两天的路程。于是,释然,如果救助站里的那只天鹅恢复体力,能够飞行的时候,两天的时间,它便可以抵达滨海的荣城,那里有等待中的它的伴侣,它们将在万千只熙熙攘攘的天鹅中相认,会是一场悲喜交加的失而复得的重逢。
于是,我在想,再见时,它们会像我们人类一样,紧紧相拥吗?
在心里祝愿并期待它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