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生命中的一些小欢喜,注定只在夏天遇见。
夏日清晨,宜早起。
在山村,朝阳、朝霞、朝露,都是极美的。朝阳调皮,伴随着启明星,从山的那边弹出来,带着丝丝缕缕的清凉;朝霞绚烂,紧紧环绕在朝阳周围,火一样的热情,带给人的是那种一入眼便入心的冲击;朝露晶莹,折射着炫彩的光晕,映照着花草树木的影子、飞鸟流云的影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早起的小虫,或飞过,或爬过,或停下来畅饮生命的甘霖。侧耳细听,还能听见不远处知名的、不知名的小生命的大合唱。那一刻,整个山村都醒来了。当然,也包括那一池睡莲。睡莲,是夏日最清丽的花朵。一株顶着朝露的白莲,凭水临风,飘逸悠然,惊艳了一池波光。蝉不懂莲的心事,自顾自地在那里歌唱;蜻蜓最是劳碌,短暂的停留便飞得无影无踪;只有鱼儿,最擅倾听,也最懂陪伴。在它身旁,还有一株,两株,很多株,不过,都不及它白得通透,白得无暇,白得清新脱俗。又或者,倘若认定了的,眼里、心里便再无其他。正如世间百媚千红,或淡如霜菊,或寂如青花,或暖如阳葵,就是这池中亦是莲媛三千,而我独爱这株白莲。爱它的纯其外、洁其内,爱它的不妖不媚、水心柔骨,也心疼它莲心的苦。
夏日正午,宜摇扇。
许是在山村长大的缘故,对扇子有着一份不可割舍的情意。折扇风雅,团扇华美,唯有蒲扇,源于自然,且行走于烟火民间。在我家,蒲扇都是爷爷亲手制作的。爷爷自制蒲扇所用之材是在小院土坎儿上新折的榆树枝。新枝柔韧性极强,任由你弯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爷爷把修理光滑的榆树枝弯成椭圆形,留出扇柄,而后将一块粗布蒙盖在上面,按照轮廓裁剪,稍微卷一下,再用针线缝好,纯手工、限量版的蒲扇便大功告成了。有时候,我会去水塘边,采些香蒲回来,用它编成的蒲扇晾干后,质地坚韧、颜色古朴,氤氲着淡淡的草木香。时间久了,一把新蒲扇便被日子养成了老蒲扇,尤其是那被人们握惯了的扇柄,还会印着手指的纹路,浸着汗水的温润,泛着岁月的光泽。山里人除了春种秋收,平日里很清闲,三伏天,村头巷尾、瓜棚柳下,天南地北侃侃而谈,可以从日上三竿一直坐到夕阳西下。人手一把蒲扇,可扇风,可遮阳,可驱蚊,可赶蝇。又或者,寻常老百姓,拥有一柄蒲扇,便如同拥有了运作天地、庇护子孙的法器。手握蒲扇,便觉心安。
夏日夜晚,宜赏月。
月色如水,倾泻而下,悄无声息地在万物间缓缓流淌,透着一种灵动与缥缈。夜幕之下,群鸟归巢,小院里盛满月光。爷爷在老屋旁的大核桃树下摆上木桌、茶水,放上蒲团、凉席,可坐可卧,喝茶、聊天,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惬意而悠闲。我可就闲不住了,常常爬上石堆,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尽可能地接近月亮,想看看那上面究竟有没有嫦娥、玉兔和伐桂树的吴刚,又常常被幽暗处的点点萤火勾去魂儿,然后,挥舞着大蒲扇满院子撒欢儿。侧耳倾听,悦耳的蝉鸣和清脆的蛙鼓在月色中荡漾,还有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虫欢快地歌唱。没错,这正是山村的神奇之处,即便你一辈子,甚至是祖祖辈辈生活于此,也总有许多事物是你叫不上名字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你对它们的喜爱。月亮最懂此刻的天籁之音,变得愈加皎洁。我爱极了每一个有月的夜晚。无论是朦胧的一弯新月,还是明朗的一轮满月,有月的夜总是迷人而温情的。老人会将关于月亮的传说讲了一遍又一遍,孩子们亦是百听不厌,且深信不疑,那双灵动而澄澈的眸子里,是闪着光的。山里人嗓门儿高,偶尔的,同邻居隔空喊上两嗓子,那声音仿佛能传遍整个村庄。有时睡着了,蒙蒙眬眬中,看见奶奶手里摇动的蒲扇,不紧不慢,似乎永远也不会累;有时“啪”的一下,被什么东西给砸醒了,一睁眼,大蒲扇就盖在胸前,而奶奶的手,却依然在空中轻轻地扇。
夏日雨后,宜郊游。
此际,你会发现路边的杨树林里到处都是弯腰弓背、寻寻觅觅之人。没错,他们正在找羊肚菌。羊肚菌,因菌盖部分凹凸呈蜂窝状,形态酷似翻开的羊肚而得名,颜色同干枯的落叶差不多,因而即便近在咫尺,依然很难被发现,加之营养价值丰富,成为不可多得的山珍。当然,相比之下,在松林遇见几朵松蘑就显得容易多了。那金黄的伞盖十分醒目,表面裹着一层透明的黏液,大者如瓷碗,小者似铜钱,肉嘟嘟、油亮亮,且通身散发着浓郁的松脂香。见之,欣喜;嗅之,沉醉。在一处高峰上站定,仰望广袤的苍穹,白云悠悠,飞鸟迅捷;俯瞰秀丽的山川,群峰逶迤,碧水蜿蜒。突然,一只羽色华丽的雉鸡在一旁的荆条丛中划出一道低矮的抛物线,又急速地奔跑窜行,不见了踪影。是的,此际草木葳蕤,繁茂的枝叶形成了波澜壮阔的绿海,鸟儿们像游鱼一样畅游其中。它们会躲在密密匝匝的树叶中,说着悄悄话;也会在枝丫上建设自己舒适的家;还会立在枝头,坦坦荡荡地唱着夏之恋歌。有了这些啼鸣婉转的鸟儿,它们的生活,便充满了情趣。
世间繁华三千,不如一隅清欢。就是这样一点又一点小小的欢喜,让炎炎夏日变得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