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接生婆把这个消息捎给五里之外的一家普通农户——也是我后来缘结今生的家庭。父母和祖母犹豫不决地商量着该不该去抱我回来,住娘家的姐姐一言未发,穿起一件大皮袄,拿了一床小被子,踏着齐鞋深雪,步行到五里之外的公社把我抱回家来。那时,姐姐刚生完孩子才两个半月。
姐姐,你一直和母亲说,你很想要一个妹妹。
你抱着我回家,在雪中行走大概需要半个时辰,你快步赶路,汗涔涔的脸上一定充满了喜悦。回到家,母亲担忧地说,拿什么喂养她啊,你说,抱回来就总有办法养大。
你把我抱到你们家和外甥一起哺乳。
比我早出生两个半月的外甥,论虚年大我一岁,他是你婆家的长孙,又因为是男孩,所以得全家人的宠爱。你的婆婆嫌弃我分吃他孙子的奶水,抱怨她的孙子吃不饱,每天和你吵架闹腾。你没办法,只得又把我送回了母亲的家。刚开始,母亲抱着我满村子讨要奶水吃,后来向队长要了一头皮包骨的奶牛给我下奶,那奶牛却总也吃不起膘来,产不了多少奶水。15个月大的我还不会走路,瘦嶙嶙地当头扎一根细辫子,整天佝偻着身子坐在炕角。你隔一天来看我一回,每次不等你上炕,我就迫不及待地咿咿呀呀地爬到你身上,撩起衣服找奶吃。有时,你佯装恼怒,坐在炕沿边一言不发,我坐在炕角,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眼睛一眨不眨地察言观色地注视着你。只要你对我一笑,我就马上钻到你的衣服里,埋头吃奶,不再看你。
我得了肺病。母亲说没钱医治还不如送给大夫算了。你却死活不同意,说如果母亲不要我,你要我。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外甥同班。放学后,我经常跟着外甥到姐姐家去。我坐在你家炉灶边那个绿漆小板凳上,一边往灶膛里填柴,一边看着站在炉台边的你,在蒸腾的白气中,忙着给我们做手擀面荷包蛋。也常常怀念我和三个外甥,每人端一碗面条,上面卧一枚白白嫩嫩的荷包蛋,吸吸溜溜吃面条的情景。我喜欢吃粉条,姐姐你就经常给我压粉条吃。用素油腌汤凉拌的粉条那么香,总也吃不够。有时候,我倚在门框上,看你把缝纫机踩得“哒哒哒”地响,感觉姐姐的本事可真大,什么都会干。也常常想起你坐在缝纫机边回头叫我的情节:来,秀子,过来试试姐给你做的新裤子。
姐姐家的门前有条小河。夏天,几场雨过后,河水过膝。暑假去姐姐家住些日子,当我要回去的时候,你总是放下手上的营生,把我送到河边。你脱鞋子,挽裤腿,执意把我背到河对岸,我趴在你的背上,也说等姐姐老了,我也要背姐姐过河。童言真情,令你倍感欣慰,你逢人就夸你的妹妹如何聪明懂事。甚至我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个子已经高过你一头,你还是要背我过河,不让你背,你就骂人,倔强地说女孩子不可以踩那凉水。
在我二十六七岁的那几年,母亲常常因为我的晚婚愁肠百结,姐姐就劝说母亲:“妈,你别逼秀子,着急慌忙也找不到个好婆家,她自己的婚姻你就让她自己做主吧,别像我一样,包办婚姻,一辈子受憋屈。”
那年,还没有手机,接到辗转捎来的话,说姐姐出了车祸,我心急火燎地租一辆车赶回去。腊月的风刮得那么大,天地昏黄,呼啸的风声像凄惶的人在半空中呜咽。天塌了,姐姐。在医院里,你的喉咙上插了根管子,呼吸机滴滴地响着,你安详的像睡着了一样,医生说,没必要做手术了,该准备后事了。我走过去,把你的手掌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中摩挲着,你的手那么烫,掌上有那么多的茧,我的眼泪滴在你的手背上。姐姐,如果我有福,你当一定还在,家园安然,我们彼此分享共担着生活中的欢喜和愁烦;如果我有福,你当一定还在,岁月静好,你看着我青丝渐白,我看着你走向老迈。我恨,恨我的福薄及你的命短、恨那个肇事的凶手夺你性命、恨我的寸心无志未能报恩、恨我们只做了二十八年的姐妹就缘尽情灭……可怜你没读过一天书,没享过一天福。十九岁嫁为人妇,除了操持自己的家以外,还要帮助父母拉扯年幼的弟弟妹妹,你撒手人寰,英年四十八岁。而此后经年,家园将芜,那么多痛苦却要我一个人面对承担。前世今生,我和你又一次中途走散,下次再见,已是来世,到时候你还会认得我吗?姐姐!文/张 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