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对父母和一些朋友说,我的童年终结在1992年读初二那年的秋天,因为那一年爱我疼我的祖母因突发疾病离开了人世,而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就因此而仓促地结束了。记得是一个同村的同学给我带话,说本来好好地午后坐在门口长椅上与邻居闲谈的祖母突然脑袋一歪就不省人事了,在城里的两个姑妈都赶回了家。听闻消息后,我也匆匆地从乡中学几乎跑步回到家中,在祖母的病床前连声呼唤,可她那么安详地躺着,有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蠕动着的嘴唇硬是没能给我半点回应。因在校寄宿,我又匆匆赶回学校学习。第二天一早,我急匆匆地跑到读初一的妹妹那里打听消息,眼眶哭肿的妹妹说祖母在当天凌晨六点已经去世了。我几乎是大声嚎哭着返回自己的教室。在祖母出殡时,我长跪不起,撕心裂肺地哭泣,那个腼腆
而又倔强的乡村少年沉浸在对于祖母给予的各种关爱的事情的回忆之中,那种悲恸之中夹杂着甘甜的念想的味道,长久地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祖母是一个旧式女子,个头挺高,缠过足,不能行走太远,但个性随和,乐善好施,在我的记忆之中极少有她发脾气的场景。她养育了六个子女,参军的伯父和两个姑妈随参军的姑父都入了城,另外两个姑妈和排行最小的父亲留在乡村。她的晚年基本上也是跟我们一起度过的,很多年以后,我跟城里的姑妈姑父聊天,他们都会说起祖母在选择女婿时只看人品不重门第财富的标准,这两个姑父都是家里一贫如洗的,而我家在当地稍微算好一点的家庭,来攀亲的人也不少,说起这些两个姑父都是常怀感激之情。祖母也是一个特别善良的老人,母亲跟我说起祖母时也常常心怀感念,在我的记忆之中,祖母跟母亲之间从未产生龃龉,更别说冲突了。这中间有一个很重要的缘由就是祖母对母亲的善意和关爱。1970年代初,父母结婚没多久,母亲罹患肺结核。在那时,这几乎是不治之症,瘦到只有六十多斤,腹中胎儿也被迫放弃,头发几乎掉光,是外公和父亲用担架抬到乡卫生院住院治疗的,在住院的那五十多天,是祖母和外婆轮流去医院照顾打点。祖母毫无怨言,任劳任怨,尽管有邻居放出各种治不好了会人财两空的议论,她也完全不为所动。奄奄一息的母亲终于活过来了,身体复原后才有了我们三兄妹,她也因此对祖母感恩了一辈子。
三十多年前的湖南乡村,尽管我们不用做“留守儿童”,可日常生活还是比较艰苦的。父母都要忙于农活养家,家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七十来岁的祖母承担,尤其是我们三兄妹的衣食住行等。祖母将我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相比于同村的儿童,我们的一日三餐都是可以按时保证的,也基本不用穿打补丁的衣服。城里亲戚回来看望她老人家赠送的罐头、麦乳精、饼干、水果等在乡村很稀罕的食物,祖母也会保管好,自己很少享用,经常是拿给我们吃。不但给我们填饱肚子,还经常散发给同一个院落的邻居和小孩子享用,这在那个物资紧缺的时代自然是特别慷慨的行为,可祖母做这一切都特别自然,从来没有半点施人恩惠的神色,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帮助人。
祖母过世已经二十八年了,这将近三十年的岁月,无论是我的家庭,还是湖南的那个小乡村乃至中国,都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可是我在想无论世道如何变幻,无论人生怎样魔幻,祖母在她生前的一言一行中所弥漫出来的那种平凡人生中的德性,那种急公好义乐于助人的慷慨与仁爱,那种勤俭持家宽和待人的品性,那种不趋炎附势而贵重人品照顾弱者的价值准则,却是我们这个小家庭乃至大家族的家风最重要的精神遗产吧。文/唐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