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翻过山巅的时候,一阵风从密集的胡杨叶间穿过,几片叶子应声而落,为白昼的盛大开幕撩动了第一根琴弦。北方戈壁的天空洁净,没有一点杂质,想象中的炊烟并没有如愿升上屋顶,反倒是晨间的风,渐行渐远,消失在树林深处,没有带走一点尘土。我虔诚地抬头仰望,全神贯注地迎接戈壁日出。
辽阔的天空和辽阔的地域下,日出格外缓慢悠长,等了许久,太阳才一点点从林子后升起来,积云的颜色丰富起来,这黑戈壁之上的天空空前热闹,南瓜、桔子、桂皮、黄鸭、柿子沁出的底色轮番上阵,让这辽远东方秀色可餐。这些颜色却不是均匀涂抹的,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无形中操控着这一切,厚重处如山水画里的山,骨相端正,轮廓分明,轻薄处如山水画里的水,一衣相连,意象丰满,引人遐想。
光线一点点下沉降落,最先得到福泽庇佑的是远处的沙丘,它们着了火一样成浪起伏,橘、黄、灰、白交替出现,在一个瞬间里变换了好几种颜色。紧接着就是胡杨的树顶,光线接触到胡杨金黄叶子的那一瞬间,也被染成了金黄色,远远看去,天空、云朵、阳光、胡杨相互晕染,逐渐融为一体,一副浑然天成的泼墨画一般难舍难分。
胡杨已在落叶了,虽然满目金黄,但仍挡不住肃杀的气氛。朔风吹过,硬挺的胡杨叶子开始失去水分,萎缩卷曲起来,稍稍一碰就扑簌簌落了满地,与幽静的环
境相衬,无比落寞。落寞却也有落寞的好处,少了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喧闹声,眼睛便与思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目光所及都是真理。
由着这份落寞溯游而上,可追忆胡杨的中年、青年和少年期,也可尽览它春天时的萌芽、夏天时的华盖满屋、秋天时的璀璨夺目,与即将到来的冬天时的盘虬卧龙。它一年四季都有可观的景色,它一年四季都不缺风景。大块的蓝色下,硬朗的山峰下,古老的河道旁,胡杨的存在恰如其分,它刚刚好展现了西北大漠的坚毅与孤寂,也刚刚好展现了古老历史的厚重与渊远流长,它所代表的形象、所蕴含的精神、所呈现的意象,早已超过了存在本身。
靠在胡杨层层叠叠的树干上,潜藏在风景深处的东西蠢蠢欲动。这里是弱水河畔,是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地带,是黑城烽火燃起的地方,站在这里,历史与文化的坐标便交相辉映,连带着地理的坐标一同出现,使景不单单是景,情也不单单是情,那里面隐藏着人文、情怀以及一定要一探究竟的执念。这里土地贫瘠却瓜果飘香,这里人烟稀少却文化厚重,这里有我不得不来的原因。
世人见到胡杨,多半用磅礴向上、不屈不挠、鬼斧神工这样的词来形容它,更有人赞美它的形象矮如龙蛇数变形,蹲如熊虎踞高岗,嬉如神狐九条尾,狞如夜叉牙爪张,但这些诗句都不足以表达对胡杨的爱,只有在面对胡杨萧索落叶时的寂寥之景时仍能深深地赞美它,才是真正的热爱。就如同养一池荷,爱那亭亭的叶子,也爱中通外直的茎,爱满池的粉荷,也爱秋后的残叶,甚至连池底的淤泥也有三分怜爱。
我一向立志做个独立的人,勇敢地承担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责任,却一直找不到方向,但在见到深秋时节的胡杨后,我豁然开朗。造物主给予胡杨的太少,盐碱地干涩沧桑,塞外的风沙终日不休,地下暗河的水渐渐干涸,它所能依靠的不过是一点点本能和强大的求生的意志力,在环境抛弃它之前,它首先抛弃了环境,而后才站成了永恒,站成了丰碑。
作家周涛说,如果你的生活周围没有伟人、高贵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么办?请不要变得麻木,不要随波逐流,不要放弃向生活学习的机会。因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围还有树,会教会你许许多多东西。为何西部偏远贫瘠,但年年仍有大批的人为了一场只维持二十一天的盛大秋事前赴后继,我想,如果胡杨林不足以叫人们领悟些什么,不足以带来透彻心灵的顿悟,洗刷灵魂的震撼,那它就不会葆有长久的吸引力,不会让人们肃然起敬。
挥别额济纳时,风霜依旧,我的心情却完全变了,我要成为额济纳河畔胡杨一般的少年。
文/李 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