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站在镇东北的山坡上,沿弯弯曲曲的小径上去,单门独院,既没有办事的人员往来,也没有拉货的车马进出。树影掩映着青砖红瓦,如庙宇一般宁静。
门前,辟了篮球场大小的一块平地,四周用木栅栏围了起来,里面是一些仪器设施。栅栏的木板条规格齐整,排布均匀,用白漆刷过,平添一番别致的风情,在净是土黄色围墙的镇子里,如鹤立鸡群。
栅栏里边,一根很高的立杆上,有一个大鸟一般的测风装置,末端的叶片如燕尾叉开,随着风向摇摆,前端有三个小碗像风车一样不停地旋转,风大了,它就转得快,风小了,它就转得慢,无风的时候,它就可以歇下来,很随意地摆个姿势静静地停驻在那里。还有一个四条腿支在地上的一个白漆箱子,百叶窗可以打开,站长定时从里面拿出温度计,在一个纸夹上做些记录。那个四条腿的箱子,颇像“夏”字的模样。
那时,我刚刚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着气象站那木栅栏的院子,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林务官家的那个院子以及优适的异国情调。
气象站站长叫曹文权,四川人,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这北方偏僻的乡下。一个人的单位,自己领导自己,常年守着那个空空荡荡的院子。
有一年,他老婆从四川来探亲,成为镇上的一大新闻。她来,不像本地人探亲那样大包小包,而是背了个背篓,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那个背篓里,而且,不管去哪儿,那个背篓从不离身。曹文权事儿不多,自己还养了一口猪。他老婆来,也是四处挽猪菜,不过,她不这样叫,而是叫“打猪草”。她不识当地野菜,竟然把臭蒿当猪菜“打”了回去,猪不吃,一锅猪草倒了。还有一次,她背了背篓去河边抓青蛙,他们那个地方叫田鸡,田鸡能吃,结果是逮了十几只癞蛤蟆,回去收拾干净拿油炸了,满屋臭气冲天,只好连油带蛤蟆一起倒了。我们这地方,青蛙叫水鮟子,她把癞蛤蟆当作青蛙了。
公社大门口有块黑板,每天上午九点左右,曹文权照例要把当天的天气预报写在黑板上。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据说,有一天早晨,天清气朗,曹文权在黑板上写了个“晴”字就回去了。中午,眼看着一团一团的乌云从东南方向涌来,他在气象站,站得高、看得远,比别人先发现这个情况,赶紧从气象站下街上在“晴”的后面添了三个字“转多云”。下午,云越聚越多,越变越黑,有稀稀拉拉的雨滴洒下,他又跑下来在后面加了“有零星小阵雨”。人们由此编了一个歇后语:曹文权的天气预报——瞎约预。约预是约莫、估计的意思。曹文权有口难辩。
本来,他的任务是监测、记录和上报当地气象数据,也是他自己多事,在公社的公告栏上做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是对于大区域、大概率的预测,对于小局域、小概率的气象变化,就他那点仪器设备还无法准确预测。刮风下雨,隔山两样。曹文权常常预报不准就不足为奇了。
这道理,曹文权和老乡们就是讲上三天也是说不清楚。他只好换个说法:天上的事不比地上的事,你连暖水这么一小片地上要发生什么事也约预不出来,天这么大,我能约预个大概已经是很不错啦!人们无话可说。
曹文权的天气预报不一定很准,他讲的气象知识,我们倒是领教过。有一次,我们的课文里有“风雨交加”这个词。晚上,我们班级上的十几个同学照例是“学哲学小组”活动,七扯八扯就扯到了“风雨交加”这个词上了。有的说,没有风就没有雨,就像“无风不起浪”一样。有的说,风和雨是两码事,风是风,雨是雨,风不能有事没事老领着雨瞎转,就像老子和儿子,有时候老子领着儿子,有时候却是儿子一个人到处跑,莫非,你每天都跟着你大?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争执不下,商定明天问问曹文权去。第二天还真是结伙去了。曹文权听罢,问我们:雨从哪里来?大家答:雨从云里来。又问:云从哪里来?大家答:云从天边来。再问:怎么来?大家答:风刮来的呗。这不就得了,不用曹站长说,答案我们也知晓了。曹站长说,有风不一定有雨,无风肯定无雨;有云不一定有雨,无云肯定无雨。下雨一定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积雨云,一个是冷锋。积雨云形成一定厚度,再有冷锋使云凝结成水珠,才形成雨。曹文权可能从来没有给人讲过气象课,好不容易有几个学生来讨教,也算是难得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把他那点气象知识连底子兜了出来,从风、雨、雷、电讲到温度、湿度、风向、风速。他指点着墙上挂的世界地图,给我们讲了一个下午。也就是在这儿,我们第一次知道安第斯山脉、落基山脉,尼罗河、亚马逊河;知道南美洲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有可能引发太平洋上的一场风暴……
有同学好奇,拿过他的气象记录表要抄录,他急忙收起,放入加了两道锁的铁皮柜子里。他说,气象资料属于国家秘密,千万不能外泄。听起来好像还很严重。一场争执变成一堂科普课,别的学校哪有这条件?别的同学哪有这举动?本来屁大点事,竟让几个同学有了些炫耀的本钱。
气象站有一种打云的排炮,就是一个平板铁架子,装着比大麻炮还大的铁筒子炮,炮捻子串联在一起,一点燃就是二十四响,直冲云霄,能够把下冰雹的黑云打散。有一年正月廿五闹红火,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把气象站的打云炮放在街上当二踢脚使唤。结果,炮一响,把邻街人家的窗户纸都给震烂了,害得人家过罢年又贴了一次窗花。更要命的是,有一次,廿四响的炮响了廿三声,一个小伙子好奇,伸手上去摸,炮响了,生生把个右手炸了一半。
秋天大田丰收在即,防雹灾就成了大事。好在雹打一道线,只要顺着线,就能把乌云打散。有一次,阴云四合,公社布置防雹,周边的各生产大队组织民兵在山头上排兵布阵,有的用排炮,有的用迫击炮似的铁桶子炮,还有的垒起柴草,像是严阵以待的架势。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亲自担当防雹总指挥,曹文权侧在身后,像个参谋长。一时间,炮声隆隆,烟雾弥漫,颇有些战火硝烟的味道。
战火未燃,却死了人。有一颗哑炮,投进炮筒子里半晌没有动静,一个后生探头去炮口张望,恰在这时,炮弹响了,后生倒地,面目全非。自此,打云防雹这事,无人再去张罗。
广播放大站建立以后,街上的大喇叭每天广播天气预报,曹文权就不再做天气预报,气象站更加冷落。
小燕家住在气象站旁边,所以,班上有几个男生放学后挽猪菜总是绕气象站那条路走。小燕十六七岁,家境好,衣着打扮时尚,情窦初开,正是黑小鸭立马就要变成白天鹅的时候,班上的几个男生可能有暗恋的倾向,只是从来不曾吐露。后来,她父亲工作调动,她们家搬走了。小燕离开以后,班上有几个男生怅然若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