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水镇头道街的前街口有个剃头铺子,剃头匠叫王亮狮。
铺子不大,一间门面,坐西朝东,前门后窗,格外地亮堂。
进门后最显眼的是那把专业的理发椅,底座是个圆盘,椅座有扶手,上面有很多机关,椅座能转、能升降,椅背可立可躺。有这把椅子支撑门面,剃头铺便有了些身价。座椅前面的墙上挂了一面阔边白框的大镜子,墙角是热水炉子,脸盆架子。粉白墙壁,青砖漫地,房间不大,却不显逼仄。
王亮狮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偏瘦,扁颊薄唇,缺了一颗牙,说话有些走风漏气。瘦人勤快,他好像坐不住,总是在忙乎,这里扫一扫、那里擦一擦,洗出来的围布、毛巾在门前搭了一晾绳。他的剃头铺子总是纤尘不染,井井有条。
王亮狮走路的样子很特别,两条腿犹如装了弹簧,伸曲幅度有些夸张,走路的时候好像是先把腿甩出去,身子再跟着腿前移。他走路显得匆匆忙忙,好像总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在催促着,走路快的人益发显得精干、麻利。
剃头铺子虽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却是惨淡经营,门可罗雀。
理发收费不高,大人剃头刮脸两毛钱,娃娃只剃头不刮脸一毛钱。就这,在当时的暖水镇已经是奢侈消费了。很多人消费不起,在自家拿剪子铰头发。
父母在家给孩子铰头发,头顶留了一圈,边缘齐齐的,下面铰过的头发茬子高低不一,像秋收割过的庄稼茬子,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坛子,坛盖子扣在上面,坛身子釉色一道一道。
王亮狮不给女人理头剪发。女人们要么梳辫子,要么留短发。有些女人想变些花样,就拿筷子在炉膛里烤,烤热了卷头发,真还卷出些波浪。脸上的毳毛不用剃刀,而是用线缠,细线套在手指上,错成十字状,来回缠着揪。
除去女人和孩子们,剃头铺子的顾客就屈指可数了。王亮狮要凭这点手艺养家糊口,真还不容易。
有一阵子,机关单位给职工发理发票,每月一张,由单位统一与王亮狮结账。有了几十个固定的客户,他不再为门庭冷落而发愁。那一个时期,机关干部们都是中分头,鬓角理得很高。从那些机关干部的合影上看,大家都是一样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都别一支钢笔,再加上一样的发型,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也有几个老汉是他的铁杆顾客。老汉们剃头,实在是一种享受。
剃头前,先用推子把那一头蓬乱的头发推光,再用滚烫的热毛巾把头皮包起来捂着,发根闷软了,拿小刷子在肥皂盒里蘸些肥皂水涂抹上去,用剃刀一点一点把头皮剃过,刚剃过的青头皮,像一个明晃晃的大灯泡。刮脸也是一个程序,只是要把椅背放倒,有些老汉剃着剃着,竟然呼呼入睡。刮理完毕,叫醒老汉,像抱着一颗青皮西瓜,在热水脸盆里揉搓着清洗一遍,这头就算剃完了。出门的时候,大多要用手掌在头皮上摩挲着,满意而去。这正应了剃头铺子门口的那幅联:进来蓬头垢面,出去容光焕发。
年前年后,剃头铺子有那么几天生意兴隆的好日子。
暖水镇有一说,叫做有钱没钱,剃头过年。换一身新衣服过年不容易,换一个新脸面过年容易,那几天,人们排队理发剃头。 暖水镇还有一说,叫做二月二,剃龙头。春节过后,万物复苏,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潜龙就要腾飞,在这龙抬头的日子,一定要剃个头,剃了头,意味着自己也要抬头,命运即将转圜,好日子就在前面,这种具有昭示意味的机缘谁会错过?与前途命运这样的大局面相比较,那区区三毛钱剃头的花销实在算不得什么。
忙碌过后,剃头铺子复归冷清。
好在剃头铺子是自家的房子,不挣钱的时候也不赔钱。三日打鱼,两日晒网,有一搭、没一搭,王亮狮操持着他的这个小铺子。
王亮狮的身份不是机关干部,不是手工业联社的工人,也不是农民。他只是一个游离于体制之外的个体、手艺人。没人管他,他那点收入过于微薄,不值得谁去管他。
王亮狮一儿一女,虽收入微薄,却过得不错的日子。好日子似乎与职业关系不大。就算是公社干部,只要是孩子多,拉破窝,依旧过得穷日子。
王亮狮家的日子过得去,得益于后院的菜园子。他家临街,门口就是街道,但是,却有一个很大的后院。石头台基上土打墙,墙极高。如果不是那一圈围墙,说不定那块地早被生产队在土改的时候划走了。
从后门的台阶下去,是一畦一畦的菜地,有几棵桃树、杏树。墙角是猪圈、厕所,墙外是钻天杨。水道就在门前,何时想浇地了,挑开水道便把水引到了后菜园子。水足,肥足,那菜地格外地茂盛。
玉米,豆角,西红柿,韭菜,菠菜,芫荽,土豆,黄瓜,甜菜还有小麦,除了大田作物,几乎所有的瓜果蔬菜都种全了。
夏天,坐在藤架阴凉处,听鸟的啁啾,蛙的呼应,若再有一本好书读,那真是世外桃源的日子。
一家四口人,儿子在外读书,菜园子自给自足,再加上一口大肥猪,日子过得想不滋润也不行。
饱暖的日子便无须求人,不求人的日子便是高贵。王亮狮虽是一个剃头匠,在镇子也没什么地位,但是,他老婆在他的呵护下,保养得有些雍容。
别的女人要搭帮着丈夫养家糊口,家里家外,风风火火,全然顾不得女人的矜持。他老婆不用操那些闲心,身边只是一个姑娘,家里拾掇的窗明几净,自己梳妆的干净利落,不串门子,不打蹋嘴,俨然一个贵妇人。
人的高贵与权、与钱虽有些瓜葛,但也不一定是必然的因果关系。贫穷落魄、衣衫褴褛固然不可能高贵,珠光宝气、披金戴银也不一定高贵。高贵的人,一定是一个不求人的人,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怜悯之心的人。
虽然在一个街上,却极少去过他家。那天晚上,他家的姑娘收拢了前街的学习小组去她家讨论假期活动的事宜,我坐在躺柜旁,闲来无事,手插在铁锁的搭扣眼里,来来回回地抽插,散会了,起身时手指头却抽不出来了。众人围着帮忙,使尽办法却怎么也抽不出来,折腾了那么两三个小时,还是没有办法脱身。王亮狮回来了,他从理发铺子那边拿了肥皂水的盒子,在手指头上抹了肥皂水,慢慢地在锁眼的两头提着指头一点一点地褪了出来。这件事成了街上孩子们的一个笑话。
镇子不大,却是各色人等齐全。有善的,有恶的,有大度的,有小气的。有一泼皮,谁也惹不起,说话占地方,共事占便宜,不占点便宜就好像是自己吃了亏,人们惹不起,躲得起。
他到王亮狮那儿剃头,不掏钱。胡子拉碴进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站起身来,拍拍衣裳说忘了带钱,脸不红不白地就走了。下次来了,还不说要付钱的话。王亮狮倒不是在乎他那一两毛钱,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一个镇子上住着,凭什么就给你无偿服务?起初,也就忍了,一而再,再而三,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那天,这泼皮又来了,坐在椅子上理直气壮的样子。这时,又一个人进来要理发,王亮狮说,你先起来等等,他着急,我给他先理。这泼皮不让了,说你这剃头铺子讲究,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怎么能看人下菜碟子?王亮狮息事宁人,说你坐,你坐,你先剃。理了发刮脸,刮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间一“失手”,剃刀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王亮狮一边给他捂着,一边找土龙骨给他止血。剩下的半个脸王亮狮说啥也不给他刮了,怕再失手给他抹了脖子。打那以后,那泼皮在王亮狮面前服服帖帖。
王亮狮剃头的手艺没传后,儿子当了老师,女儿出嫁远走高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