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水镇不大,却潜伏着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比如说,张麻子。
张麻子肯定不是他的本名。大人们称他为老张,孩子们叫他张叔,或者张大爷。从来没听人们叫过他张什么。人们说起来都称他张麻子。
张麻子确实是一脸的麻子,而且,他脸上的麻子与别人的不一般。不仅有的是黄豆大小,还有的是蚕豆大小,密密麻麻,坑坑洼洼,脸上没有一小块完整的平坦之处,这让我常常联想起洪水过后卵石遍布的河滩。
他只有一条腿,常年拄着拐,走起路来单腿一颠一颠,却不慢。而缺腿的那一边,夏天的单裤挽了一个疙瘩,吊在空空的大腿根上,随着走路前后一晃一晃,像上架的蔓下吊着的葫芦在随风摆动。冬天,把棉裤的裤管一折一折叠起,反倒比夏天显得利索。
听口音,张麻子应该是河北人,可是,街上几户河北顺德府人家却和他不是老乡。他具体是河北什么地方人,人们不知道。但是,有个别人知道。但是,他们不说。就像他的名字肯定也有个别人知道,个别人不说一样。
他是五保户,每个月公社给几块钱生活费。他的那条腿是在打仗时丢掉的,具体在什么地方,和谁打仗,怎么样丢掉的等等细节便无人知晓了。
乡间小镇是熟人社会,只要提起一个人,从头到脚人们几乎无所不知。有资深乡党,甚至可以把一个人的来龙去脉追溯到三代以上。小镇无大事,可供人们谈论的新鲜话题实在少得可怜。特别是老年人,闲来无事,冬天聚在一起晒太阳,夏天东荫凉倒在西荫凉,张家长,李家短,任何一家的陈年往事,都可能成为这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话题。女人们更是嘴快,前街人家两口子上午拌了几句嘴,不到下午,后街就有人知道,而且,男人是怎么说的,女人是怎么说的,就像是现场直播。但是,关于张麻子的来历,却没听人们怎么议论过。
张麻子孤身一人,住在后街口的一间低矮小屋。房间极简陋,家什极简单,一卷行李,半套炊具,后来不知哪年添了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单靠那几块钱的生活费,确实是过不了日子,不知是张麻子自主创业,还是镇上的人们给他留了个吃口,因此,他评炭。
所谓评炭,也就是买炭的和卖炭的那个中间人,也叫牙子。一到冬天,镇上的居民就要买炭,冬闲时节,周边生产队车马闲下来要到炭窑上拉炭。拉炭的往往是先拉一车到镇上卖了,算是生产队的副业收入,再返到窑上拉第二车炭回去分给社员。镇上谁家要炭,给张麻子打个招呼,卖炭车来了,到后街口的车马大店,张麻子就会把他们领着送到各家各户。一车炭是多少斤,多少钱,由张麻子评断,不用商量。有些人家手头紧,有张麻子也就可以赊下,二饼子牛车,一车炭也就是一两块钱,张麻子的抽头是一两角钱。
小镇街面不大,都是些老住户,那些抽空拉炭卖炭的人和街上人家彼此十分熟悉,更多的是沾亲带故,把炭卸下还要留着招待吃饭,所以,这评炭也实在是多此一举。但是,人们还是要找张麻子评炭,就是弟弟拉炭送到姐姐家,也要有张麻子领着,这倒不是张麻子欺行霸市占码头,而是因为熟人熟面不好讨价还价,也是图个省事,更重要的是人们给张麻子留个“吃口”。
“留吃口”是暖水的先人们流传下来的乡俗,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一些小小的好处或者利益故意让出来,给那些穷苦人。比如,谁家杀猪,本来三亲六故、街坊邻居过来帮忙人手就足够了,却还是要请屠家来捅那一刀,待收拾好了,就让他自己割下猪尾巴带走。说是一条猪尾巴,下刀时却要大转一圈,吃完杀猪烩菜临走时,提拎的猪尾巴上常常带着一大坨猪肉,那就是留给屠家的“吃口”。
春夏秋三季,炭买卖歇业,张麻子便在集市上充当牲口买卖的牙子。一头牛,一匹马,价钱大了,张麻子就不好一口喊价了,买卖双方也不好意思当面讨价还价,只能揣袖筒子交易。他先和卖主在袖筒子里捏指头,这个整,这个零。这边敲定卖主的要价,再和那买主揣袖子手谈,买主的出价是这个整,这个零。反复多次,这边压一压,那边抬一抬,买卖成交,卖主收到钱,抽一两块钱给他,算是佣金。
张麻子为人坦诚率直,因此,对他的历史也就没人过分追究,人们也就很少议论。张麻子不事张扬,但也绝不是善良之辈。有一次,他拄着拐杖往前街走,后面跑出一个顽皮小子调侃他,“张麻子!张麻子!”街上四下无人,寂静无声,张麻子像是没听见一般,依然一拐一拐往前走。那小子似乎尝到了甜头,继续追着喊“张麻子!张麻子!”他不识好歹,欺负张麻子腿脚不利索。就在这时,张麻子头也不回,一抬手,拐杖就脱手从后面甩了出去,就像电影里看到的大侠甩出飞镖一个样。幸亏那小子反应快,一低头,拐杖贴着头皮飞了过去。那小子后来只要提起这事,就倒抽冷气。
多年之后,张麻子上吊死了。据说,死的前一天,他从前街走到后街,把欠别人的钱都还了。只是在前街准备给一个老师家还两块钱时,正准备进门,刚一撩门帘,人家女主人看他要进来,站起来就说正好有事要出去,既没让进屋倒一杯水,也没有给个好脸色,张麻子没进门,也没提还钱的事,悻悻地一拐一拐地转身走了。回到后街,他给邻居说了这事,说我将来即便是走了,也要背两块钱的债,来世也要背着欠账托生。邻居没听出话外有音,一边骂他,你个死鬼张老汉,大白天的,急跑溜逛,怎想起鬼嚼牙叉,你是跳崖死呀,还是上吊死呀,是出门驴踢死呀,还是回家喝水呛死呀!一边好言劝他,他张大爷,你也别气,可能是碰上人家正好有急事要出门,或者是人家两口子在怄气,你正好赶在气头上,做了个垫背的,过两天还他不就是了?
第二天,张麻子真的上吊死了,那邻居直骂自己,昨天不该那样咒他。众人说,张麻子早有打算,老年无后,怕将来自己动不行的时候躺在炕上受罪,没个好回首,自己早早了断了。
单帮孤人,也是一种走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