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搭在农田前的空地上,地方并不大,道具一摆就只剩五六个人辗转腾挪的空间。一个头戴荆钗、着绛红色八卦裙的女子正在台上咿咿呀呀地
唱,唱到精彩处,台下数百名观众一起叫好呐喊,声音盖过了乐器声。听唱腔是秦腔,舞台边挂一木板,上书《卓文君》几个字。
戏唱到了高潮处,正说到卓文君带着丫鬟与司马相如趁夜私奔这一段。
一路皓月当空、蛙鸣阵阵,卓文君徜徉在山水间,觉得生命陡然开阔,从前不被她所关注的景物一一堆叠在眼前,她并不急着出逃,而是慢慢走慢慢看,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一样心怀热忱。女演员着一身劣质的红纱披风,脸上画着五颜六色的妆容,将她疲惫的面色隐藏在厚厚的脂粉下,身段看起来也并不年轻了,从背后看已显出隐隐的臃肿笨拙感。但她仍努力表演着,在空旷的舞台上一团流火一样四处小碎步腾挪,将私奔那夜的寂静深邃、高远厚重拉得很长很长。
令人惊艳的是她的唱腔,脱去了小旦的造作之态,颇有小生的潇洒风度,且眉目间有刚毅之态,我一时看得呆住了。卓文君载歌载舞,在慷慨激越的秦腔古调里注入怀春少女的羞涩委婉,在空荡荡的玉米地里一波三折。两人终于相见了,司马相如的住所家徒四壁,他局促不安,为自己的窘迫现状羞愧。卓文君落落大方,向着司马相如盈盈一拜,一句“长卿你见外了”的念白平静无波地从口中吐出,却似有千钧之力,连带着后面的一长段唱词,洪水惊雷般一股脑涌出来,颇为畅快。
私奔成功了,两个人在丫鬟红绡和小厮竹影的见证下拜天地,结为连理。至此,中国历史上一次伟大的女性觉醒完成了,观众们也从酣畅淋漓的戏腔中醒过来,心满意足地继续喝酒吃茶、打牌聊天,将戏文里的故事抛在脑后。
流水席一样的戏唱完了,演员们朝台下潦草地作个揖就退场了,他们要去后场收拾行李,继续前往下一个庄点。扮演卓文君的女演员匆匆下了台,从男人手里接过哭闹不休的孩子,掀开衣襟开始喂奶。女人很快把孩子哄睡,照原交给男人。男人转身的瞬间从衣袖里掉出一块手绢,女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来仔细查看,确认了不属于自己后狠狠丢在男人脸上撕心裂肺地大喊:“你永远都改不了!”嘈杂的说话嬉笑声消失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望。
男人恼羞成怒,把孩子朝衣服堆里一放,急赤白脸地揪住女人的头发往地上一拽,女人立时扑倒在灰尘里,华丽的衣服变成了土疙瘩。男人一边用脚踢一边恶狠狠地骂,女人也不甘示弱,用长长的指甲抓挠男人的胳膊。两个人撕打在
一起,把地上的灰尘踢得四处乱飞,愤怒使他们在对方脸上留下深深浅浅、青青紫紫的伤痕。
孩子被惊醒了,躺在衣服堆里哇哇大哭。女人胡乱抹了一把横流的泪水和鼻血,抱起孩子轻轻哄睡。夕阳西下,拖拉机上的行李已装得七七八八,演员逐渐开始登车。唯有她还在一地狼藉的玉米叶子上站着,已不再苗条的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一道浅浅的影子。她望向远方,神情里透出悲凉,满身的沧桑与刚才的表现判若两人。我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她,也或许,都是她。
文/李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