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母亲偶尔的闲谈中了解到,外婆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一户秦姓殷实人家,兄弟姐妹有十人,她是长女。秦姓早年间在无锡曾小有名气,巅峰时家里坐拥多套宅院。每逢月末月初,我未曾谋面的太姥姥就会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挨家收取租金,而秦家在江南水乡自费兴建的桥梁也有专人负责打理,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只是这些关于祖上虚实难辨的故事,并不曾从外婆口中提及。
随着自己年岁增长,读书渐多,才似乎能够体会到外婆闭口不谈往事的缘由。毕竟在曾经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家庭成分的标记无疑是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许是受家庭拖累,1957年,已在北京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学习了三年的外婆,似乎并没有上完最后一个学年。随后带着写有“肄业三年期满成绩及格予以毕业”的学历证书,只身一人从富庶的鱼米之乡来到了偏僻荒凉的内蒙古支援边疆,这样的选择是否掺杂着太多的无可奈何。
来到内蒙古后,外婆并没有从事自己所学的专业,站在三尺讲台教书育人,而是听从组织安排辗转于轻化局、酒厂、电池厂几家单位,从事了会计工作,再后来从电池厂退休。电池厂破产后,人事档案归入社保,一个有着早年名牌大学学习经历的大学生,到最后每个月只能拿着并不丰厚的退休金。身边有人为其鸣过不平,但外婆对此并不在意。
印象中,外婆一直有着阅读的习惯。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精神稍微好一点也要从病榻旁选取一本读上几页。小时候,父母工作忙,自己常常待在外婆家,如今饮食口味的偏好,以及对于读书的兴趣,就是来自从小外婆家里环境的影响。外婆带着无锡乡音教我背诵《满江红》和《短歌行》的场景,我至今仍十分清晰地记得。
如今想来,外婆的病大概和晚辈的忽视有关,外婆从江南来到塞北,落下了变天咳嗽的病根。外婆自己觉得不过是水土不服造成的长年慢性病。家人也因外婆除咳嗽之外,身体一直硬朗,所以不曾留意。更多精力放到频繁住院的外公身上。直到2011年外婆的突然消瘦,才引起家人的警觉,当从医院确诊出肺癌晚期时,已是回天无术。或许说到底还是外婆年轻时留下的病灶。
按说少小离家的老人,或多或少总是会有叶落归根的念想。来自山西静乐的外公从内蒙古广电厅离休后一直惦念的回老家看看,后来还和几个亲戚特地回家乡捐钱建了小学;爷爷退休后也让父亲姑姑陪同回过几趟老家河北衡水,看看亲戚。唯独外婆是个例外,记忆中除了太姥爷去世那年,外婆回过无锡一次,之后的若干年里,虽然母亲和舅舅多次建议外婆回无锡和姊妹聚聚,却总被外婆以各种理由拒绝。私下里家人也只能把原因归结于老人不想麻烦儿女。
外婆去世后,我在整理外婆旧物时,找到了一个带有年代感的塑料皮笔记本。里面贴满了有关江苏和无锡人文风景介绍的剪报,并且抄录着和无锡有关的诗句。其中一页,还写有外婆怀念家乡的小诗:
“异乡客居四十年,乡音未改沧桑变。再无高堂老母依闾望儿归。回,更增伤悲泪满怀。93年冬老父周年书。”
看到熟悉的娟秀小字时,不觉潸然泪下。
“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我想这就是外婆不愿回到家乡最终的答案,情到深处,痛到极致,从繁华到悲凉,家乡反倒成了外婆的伤心之地。往事已然如烟,与其再去提起内心不愿回首的往事,或许还不如把客居的异乡当作故乡让自己获得几许平静。又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无法忘怀的亲情故事,正是无法忘怀,所以不愿面对。关于外婆的想法,我们终归还是知道的太晚了。而她的一生,又有多少我们后辈不曾了解,就已忘却的记忆呢。
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写一篇纪念外婆的文章,但每当点滴过往忆上心头,自己总是沉溺于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难以落笔。如今距外婆离去已有十一年了,曾经的伤感,在时间的反复冲刷下,被怀念替代,只是自己却依然无法用拙笔去清晰勾勒出外婆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