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孃是个盲人,不是先天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得了一种眼病没钱治疗而慢慢失明的。那时她还不到40岁。后来我才知道那病叫青光眼。她聪明、好强、能干、自立,婚前与婚后,盲前与盲后,夫在与夫亡,都如此。
我小时候发蒙前生活在石永街场口外婆家。那时三姨孃未出嫁,她爱种些小菜拿到街上去卖,比如葱子、蒜苗、韭菜等。她种的菜总是绿绿的、嫩嫩的,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很有卖相。她换的钱除了上交给外公,手头总有一些零用。我没少吃她买的糖。
后来她嫁到了西槽,我不知道具体地方,只听父母说挨到县城边,长大后才知道是城南镇新安村。
她的家我去过一次。1992年夏天,我跟父亲到县城看望在邻中读初中的弟。父亲问我想不想到三姨孃家去。我当然想。她出嫁后,我从没去过她家。这时候她家已有两个小表妹了。我家在西槽唯一的亲戚就是三姨孃。弟在邻中上学期间,三姨爹隔三差五就要到县城看望他。弟说总是三姨爹来,没见到三姨孃。其实这个时候的三姨孃,眼睛已经开始变模糊了,看不清路了。
来到三姨孃家,她非常高兴。她辨认我的方法就是靠双手摸。她摸我头,摸我脸,摸我肩,摸我背,边摸边说是我,长高了,长壮了,长得像李二哥了(她称呼我父亲,我母亲在家排行老二)。在她脑海我还是那个未启蒙的孩童。我看到三姨孃已经在变老了。在我印象中,还是她未出嫁的形象,年轻、漂亮。可现在她不再年轻,也不再漂亮,而且不再有一双明眸。表面上看去她跟正常人没啥两样,可走路时就跟别人不同了。在家她是扶着墙走,墙是她的路;外出就拿根棍子,棍子就是她的眼。她做饭炒菜用手摸,非常准,几乎一下到位。
那天三姨爹没在家。三姨爹是个石匠。三姨孃说,他出去给别人做活路去了,通常短时要十几天才回来,长时要一个把月。这个时候家就靠她打理,还要照顾两个上小学的女儿。她还要喂猪。她都是凭失明前对身边事物的记忆,靠感觉走路。我问,能看清路吗?她说前几年还看得模模糊糊,可现在几乎看不清了,只是出大太阳时,对着天上,能感觉到阳光在照。我的心一下像被什么揪了下。老天爷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勤劳朴实善良的农村妇女。可三姨孃的脸上,丝毫没有悲观的模样。她依然还像未出嫁时,乐呵呵,笑声爽朗,嗓门大,老远就能听到她的声音。
当年我当兵了。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她家。十几年后,我在部队收到一次父亲的来信,说三姨爹生病去世了。这个时候三姨孃家就只有她一人。两个女儿已出嫁,而且嫁到了
很远的地方——江苏扬州。三姨爹去世后,三姨孃就被女儿接到扬州一起生活,帮助照料外孙子。这一去,就很少回邻水了。
随着国家对残疾人利好政策的出台,残疾人生活有了保障。有一年,表妹把三姨孃从扬州送回邻水玩。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三姨孃。而这时我已转业到地方工作。三姨孃比我上次见到时,变得富态了,精神一点没减,像个退休职工。双眼是彻底看不见,而且眼球没任何光泽,有些泛白。晃眼一看,像是假眼。这次回来是办残疾人证。表妹不知道怎么办理。问我能不能办下来。我说当然能,三姨孃完全符合政策。通过村上、镇上、县残联签字盖章后,三姨孃的残疾人证很快就办了下来。
三姨孃做梦都没想到,这个证办下来后还有钱归。她说这个政策好啊!她有何德何能,还享受政府的待遇。我说这是你应该得的,是党的政策规定的。我顺便问她,看不见走路,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她的回答令我震撼。她说,摸过来的,瞎了好,眼不见心不烦,不愁吃不愁穿,总有人送上来。是啊!盲人的生活就是靠“摸”,不停地“摸”,才能“走过来”。我知道她说的这个“人”是谁。三姨爹在时是他,去世后就是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就是咱们的党;其实我更知道,这个“人”多数时候是她自己。
她总是谦虚。她叫游桂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