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胆小怕死的人。很小很小,大约五六岁,就受困于“死亡”这个人类终极问题,为此失眠——不是整晚,是偶尔夜半憋尿醒来,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死了以后大约就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每个人最终都要死,包括最亲最近最最离不开的爸妈,还有自己。我使出吃奶的劲想啊想,“死”究竟是个神马东东?好端端一个人为啥会死?要死多久?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吃力,对于一个学龄前儿童来说,这绝对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2022年3月28日凌晨,我爸安详地睡着了,再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他告别了疫情之下战战兢兢的人类世界。那一夜,天空深邃,星星闪亮,吹面不寒,一切回归宇宙最初的模样。
是的,我确信无疑,他是飞走的——最后那几个小时,我们一直在给他按摩,他已经深度昏迷,忽然,他的胳膊有力地扇动了两下。我真真切切感受到那是一双翅膀,一双起飞的翅膀,那力道深沉且坚定传递在我的手上,我不由得看向天花板……
“爸,你最勇敢,我们都得靠你呢,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爸抗美援朝上过战场,有种可爱的英雄主义,像小孩儿一样,住院以来,我们时常这样鼓励他。
起初,他会说“慢慢来,不着急”;后来,他不太说话了,顶多点点头;再后来,头也不点了。他的生命如沙漏一般不断流失。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老!”他曾经这样自言自语,还有点不服老。他给自己订的目标是——108岁茶寿,可是距离目标还有14年呢。
衰老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我们无从还手。
好几次遇险,他都扛过来了。但这一次,他真的累了,不想坚持了。他飞升了,他轻盈而通透,再不必受制于这个孱弱无望的肉身。天堂里,没有输液抽血,没有呼吸机和穿刺。他得自由得喜乐得平安了!
爸,走了49天,表面上这个世界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日出日落,上班下班。只是在我心里,眼前的一切空洞而失真。整个人比一篇散文还散,形散神也散,简直就是一篇游记,游离着。
看到书桌,他好像还在那儿抄《参考消息》画重点;阳台上,他手举过头蹲起蹲起做运动,认真而呆萌;他喜欢坐在餐桌旁边摘豆芽,一斤豆芽摘完最多剩半斤,“摘豆芽是件有意义的事情”他像做学问一样挑选每一粒豆芽。即便阿尔兹海默症了,每次下象棋,三盘我最多能赢他一盘,每吃一粒棋子都要暗示给我,怕我反悔,当然他也耍赖……他天真无牙地偷笑着,暖融融甜蜜蜜。
我有好多话想跟我爸说,我想给天堂里的爸爸写封信。可是,提笔一写“爸”这个字,就情绪失控,无法继续。爸,我攒攒劲儿,赐予我力量,给我时间!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夜色的尽头,我一边擦眼泪擦鼻涕一边写,我视线模糊表述凌乱,但没有放弃没有逃避,终于可以面对自己,面对伤痛。
原来,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存在,故去的人已然得到解脱,而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他们却在一点一滴的记忆中,永远鲜活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