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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老刘姑

  □王国元

  夏天时的阴凉地,冬天时的日头下,春秋时的老墙根,哪儿有人,老刘姑就带着孙子奔哪儿去。跟人说起话儿来,自发也罢自觉也罢,老刘姑总绕到“我娘家……”上来。“我娘家是陪房营子的,婆家是陪房营子的;这家是我哥哥家,那家是我兄弟家。”老刘姑一边指画,一边絮絮地说,一边脸上早已绽开花儿的样子。花儿不大也不鲜艳,但绝对是花儿,且欢欢喜喜地开放着。在一旁的孩子们笑了,大人也附和着。直到孙子哭闹起来大哭大闹起来,才打住话头,噢噢地哄着孙子,恋恋不舍地离开。

  老刘姑名讳王霞,刘是婆家姓。王姓在营子里是大姓,户数占全营子人家的三分之一还要强,王姓中除了三两户,其余的王姓“一家子”,祭祖时全朝着一个祖宗磕头。其中,老刘姑光同胞兄弟就六位,可不这家那家的,不是哥哥家就是弟弟家,同胞的、叔伯的,或者晚辈的侄子、侄女家,乃至侄孙、侄孙女家了。

  对老刘姑的话,不知大人的附和有啥含义,我作为小孩子笑是笑,却也在同时,多少有些讪笑的成分了。营子里的牲口,马啊驴的,还拉着车下过“哈达街”(赤峰)呢,可老刘姑,这么大岁数了,连营子都没出去过,围着锅台转了大半辈子,怪不得人家这样总结,“生活在炕头,劳动在地头,最远到村头,最终到坟头”,一生四个“头”而已,而老刘姑却居然满足。

  唉!

  本来,老刘姑的婆家是外营子的,但老姑父年轻时,给财主家扛长活,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哪来的家!老刘姑和老姑父便在营子里压了两间土房,安下家来。但平常,家里只有老刘姑和自己的影子,家不家的也没啥区别。八路军来了,老刘姑分到了田产。看她多年不开怀,同胞大哥将四子给了她。有了耕地有了孩子,家才真正像个家的样子。

  按老刘家论,孩子是老王家的外甥,应该管老王家人,上辈的叫舅舅才是,但老刘姑没有,让孩子原本叫大爷的继续叫大爷,原本是叔叔的继续叫叔叔。——孩子虽说改姓了刘,但也就是改姓了而已,仍然同老王家是“一家子”。

  推算起来,我刚记事时,老刘姑四十出头,但给我的印象,半大老婆儿了。我十岁左右时,老刘姑五十岁上下,但和她老妈——我们的老奶奶站在那儿,阳光下看上去,标准的姐儿俩,都是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伶仃的腿脚,哪像母女。只不过,老姑的腰板似乎弯得还没怎么厉害,而老奶奶弯得已是十分了。

  老姑父亦然!年轻时受累,老姑父身体基础没打好,没等老时身板已经不行,脸色比那被忘在日头下的蜡头儿还黄。印象中,老姑父平时难得一见,好像只有秋收时,打下一样粮食后,队长用广播筒子,喊各家社员去场院里分粮食,才能见得到他。这时,老姑父脚上趿拉掌子鞋,腋下挟一条口袋,佝偻着身子垂丧着脑袋,向场院蹭去。粮食是按人口分的,一口人一秤盘两秤盘的罢了,一称盘七斤,老姑家里就三口人,分不多少——我家六口人呢,分的粮食,我都能背得动。这活儿,由待在家里的老弱病残去做,就蛮可以了。

  我倒不待在家里,上学了,但队长喊话时,我们听见了,学校隔着生产队就一条街。每当这时,老师马上叫家里没闲人的同学回家,分粮食去;同学们也马上欢呼雀跃起来,跑着回家,仿佛去晚了,粮食就分不着似的。

  老姑父谢世时,五十出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在陪房营子,春末才发芽放绿,中秋就已枯黄,寿命一百天左右,哪有老秋时节了,仍在那儿长着的。何况,像老姑父这样长势不好的庄稼人,五十出头就够了。庄稼人是叫“人”名的庄稼。

  老姑父谢世时,老刘姑五十岁上下,顾不上自己,孩子成人了,该给他张罗媳妇成家立业了。有“一家子”帮衬着,儿子娶妻抱子了。小两口下地里干活儿,老姑在家里看孙子。不,是老姑先抱着后领着看,祖孙俩满营子转悠,一旦唠起闲话来,便向人说“我娘家是……”

  多年以后,我年已半百,人生走上中途了,我才发现该讪笑的应该是自己,当年自己是多么轻狂!就是啊,不就是上学了,知道了这天底下,不单单是一个陪房营子,而是有无数个营子;不提营子只提国家,就二百来个呢。可这些,和老刘姑有什么关系呢?老人家晚年活着的最大幸福,就是抱上孙子,而老人家抱上了。抱上孙子的老刘姑,是吃嘛嘛香的,是干啥都有劲的,是睡觉都笑醒的。——讪笑长辈的幸福,道德吗?讪笑别人的幸福,有价值吗?尽管孙子一天比一天天大起来,满地跑了,撒开手了,上学了,我的老刘姑啊,仍然满营子找孙子,一边茫茫然不知东南西北地挪着,一边瘦音喳啦地叨念着孙子的乳名,这时老人家患上了老年痴呆。不几年,老刘姑谢世了。临终时,儿子却不在跟前,有事上邻居家,就几分钟工夫,老人家咽气了,终年六十出头。好在,孙子倒是在身旁,活着的弟兄、晚辈的侄男阁女也在身旁。

  总之,留在老刘姑记忆里的人生,是从糠囤挪到米囤的,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是苦尽甜来的,因此是幸福的。何止老刘姑,营子里的长辈们,我的婶子、大娘们,我的叔叔、大爷们,辛辛苦苦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吗,不都以此为幸福吗?

  ——“少年心事当拿云”,我哪仅仅是讪笑哟。

  营子旁边,流淌着一条小河,叫羊肠河。小时候,在羊肠河里玩儿累了腻了,坐在高高的岸上,我时不时地发起呆来。河水哗哗,向南再折向东流去。东到哪儿去了?我眼睛望得发酸,但望到的,除了苍苍茫茫,还是苍苍茫茫。问大人,大人总含混地说,去了外地去了远处。那,外地是啥地远处有多远?

  三十多年后,某年的初秋时节,沿着羊肠河一直跋涉下去,羊肠河最后汇入了辽河,终于在这一天,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我站在了渤海湾,辽河入海口。此时此刻,我止不住自己的激动了。啊,这才是真正的“苍苍茫茫”,真正的外地真正的远处!极目远眺,水天相接处的渤海,白日依依,暮霭沉沉,原野苍茫,晚风沉寂,天地间一片肃穆。——老刘姑啊,此时此刻,您讪笑我这个侄子吗?尽管您早已远在“那边”,但“这边”的啥啥,您应该听得清楚看得见。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早年,回到了羊肠河岸边。彼时,羊肠河除了“哗哗”向前流淌的声音,其他什么也不告诉我。老太阳孤零零地,挂在高高的、远远的天上,旁边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一丝儿云彩!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好像也是孤独,可这绝不是一个人在家里,因为空旷而带来的,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单纯生理上的孤独,而是无法向人言说的,说也说不清楚的,却又多么想向人家诉说的,希望人家感同身受的孤独。

  而此时,汹涌澎湃的海水,将什么都告诉我了;同时,我又产生了向人诉说的冲动。可,我能向谁诉说?太阳在海平线上挣扎着,不情愿就这样落下去,可一点点地还是落下去了,黑暗从海平面上升起来,我的孤独连影子都没有,湮没在无垠的夜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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