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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九歌

  “绣荷花儿,水皮儿漂儿,绣雀鸟儿,落树儿梢儿,嗯啊唉嗨吆,嗯啊唉嗨吆……”,搬进瓦房那天,母亲拄着拐棍儿,面露喜色,半说半唱。我猜想,母亲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搬进新屋,那个新屋,或许只是老房子,其新,也只不过是母亲能够单独做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住进新屋的农民各有各的高兴。水泥路修到家门口,抬腿就走,自来水安到了锅台后,张手就有,卫视转播几十套,想看哪个看哪个。踩一脚泥没了,便不怕下雨。没水的担心没了,锅可以敞劲儿地刷。

  二哥去年盖的新房子。红墙贴花砖,松木钉蓝瓦,墙脸粘俩大福字,福字旁边埋两个铁钩子,给过年挂灯笼预备。三十晚上点电灯笼,半趟街红彤彤。搭的是花洞炕,安的是炕锅炉,烧的是地暖,装的是吊柜,铺的是瓷砖,上的是塑窗,关的是防盗门,家用电器不缺,洗澡间安上了太阳能,新技术到了农民手里,给农民真真撞开了一爿阔天。

  小时候怕冻脑袋,戴棉帽子睡觉,起夜打寒噤,上下牙哐哐管不住地磕。所以半大孩子尿炕也属正常。外屋柴火棍子绊脚,老鼠起堆老蟑成群。板子门咣当几年就散架,格子窗糊的窗户纸,母亲嘴含豆油往上喷,手拿麻皮儿往上粘,图个结实,耐些时日。小时淘,手指头捅,如同子弹穿过,窗纸朝外炸着,风从窟窿眼儿刮过,吹得窟窿嘶嘶啦啦地唱,兜一圈,找不到门路,往屋里钻,扎脸凉。供销社上班的二表哥,从旗里捎回半箱玻璃条,父亲拼到窗户上。缝子透风,母亲领着我们粘布条。布条一冷一热往下掉,冷风还从缝子往里钻。一幅幅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的窗花,向趴在窗台上的我们讲述冬天夜里的故事。

  前年年三十儿,从省城来的旺旺开车送我回乡下。

  车沿111国道至马家窝棚拐上乡村水泥路,过俩屯子,停到了二哥家门口。二哥二嫂把我们迎进屋。母亲穿着红毛衣坐在炕上,紧着让旺旺两口儿脱鞋上里。茶水沏上,果盘摆上,一屋人围着坐。大哥拿出笔墨放八仙桌上,捋齐大红纸裁下来写对子。我把带来的福字和年画拿出来贴墙上,女儿和侄子里屋外屋跑着贴春联。四白落地的砖瓦房里有了年的喜庆。

  旺旺夫妻俩不常来农村,想四处走走。我们开车去了东山,登上山顶,俯视山下地里一排排灰墙红瓦的井房子,白雪衬着,齐整顺眼。

  立春刚过,天渐转暖,积雪正一点儿一点儿地融化。荒冷还是那般荒冷,乡野自有的。荒冷从人身上褪了去。无论擦身而过的,还是远远儿望见的人,都自带一股暖气。暖气也是人该自有的。

  回到二哥家,四六八碟已摆上桌。煎面肠嗞嗞啦啦往外冒油,片肘子五花三层,土鸡扣蘑油黄泛亮,香气扑鼻,浓油赤酱,明汤亮芡。旺旺拿出手机拍几张发到朋友圈。之后挨个尝挨个夸,一杯一杯热酒下肚,起身给母亲敬酒,有些飘,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站不稳。我说:“妈,您看俺俩没喝多吧,脸都没红。”母亲笑了:“少喝啊,粮食酒冲,没上头上脸,上脚也不中”。

  去年元旦过后,我给旺旺发了个微信:“大哥,今年回来不,二哥家的血肠杀猪菜可是给你留着呢。”并转达了母亲的邀请“她老人家前些日子还问我,去年来那人儿还来不,那个小伙子可挺好啊!”

  “轿车轿车,坐上是轿,开着是车”,三姐夫愿意这样说。

  正月初二,三姐夫开车来接我们。“辛苦辛苦”。“辛苦啥,一脚油门儿的事”,一脸的得意。

  三姐夫一边开一边讲,这几年屯里人住上了瓦房,比着赶着把轿车接进家,过去走亲戚一色步子量,现在坐小车咋还嫌慢呢?说话间,把喇叭揿得嘀嘀响。

  过去土道偏脸子,坐冬雪一下,一呲一滑,不小心摔跟头,夏天连雨,泥泥水水,有轿车怕是也得推着走。

  那一年我和二哥去东屯老姨家拜年。数九隆冬,地冻裂口子,脚上穿的家做棉鞋,没走几步,鞋底踩个雪疙瘩,撂了个大个子。到老姨家早累得搬不动腿。老姨给我脱鞋掫到炕里,一个劲儿问冷不冷,大棉袄湿透了,呼哧呼哧喘,脸憋通红,看着满桌菜吃不下。吃过饭没等歇过来,二哥就紧催走。老姨眼巴眼望地看着我,快出大门街了,把我叫回去,用麻绳拴住一条半大黄狗牵过来,把绳头塞我手里,“牵去吧,留着看家望个门啥的,过两年大大,想老姨领小狗来吧”。老姨疼我,知道我心思。乐颠颠牵着往家跑,风快。狗帮我扛了那一段难路的怵头。

  我和妻子串新门是赶马车去的。初六早上,我在外面套好马,回屋把礼物一样一样抱上车,妻子坐车笸箩里,眼睛紧瞧着车后面溜光的大道,怕东西颠下去。

  马车上岗慢下来。我坐车耳板上和妻子说笑,还不时放嗓子吼几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背了个胖娃娃……”“刚结婚,上哪儿整胖娃娃去”,妻子背过脸去假装和我生气。我躺车上笑,惊得马也慢下了步子,扭头回来瞅。“嘚驾吁喔”,咯噔,马站住了。妻子问,咋回事呀,马咋不走了呢?笑够了告诉她,嘚驾吁喔,是驾驭马的四种口令,嘚,是站住的意思,驾,是走的意思,吁,是往里走,喔,是拐弯儿。四种口令同时发,马不知道迈哪条腿了。马停在旷野里喘着白汽,妻子嗔怪地吐着白汽,我,呵呵笑着,透过自己吐出的白汽看她们。

  年年儿开春儿队里活儿忙,父亲没时间叉园子。母亲领着大哥大姐去南沟里割蒺藜,拽回家埋在房前屋后,搭起一个园子架。防牛马防不了鸡,大公鸡领着妻妾儿女从缝里来回钻,刨种子啄秧苗。小秧棵栽了一遍又一遍,豆角白菜种了一茬又一茬。

  二哥小时候天天坐当院撵鸡。二哥看着鸡,鸡也看着二哥。刚把鸡撵走,跑屋喝水的空当,鸡杀了个回马枪,破了围子的土匪一般冲进园子啄刨。二哥赶紧跑出屋撵。急忙赶来的母亲,站高处张开两臂,学老鹰扑小鸡的姿势边喊边轰,隔墙作势要往园子里扔东西,鬼精的大公鸡奓开翅,领着母鸡们跑开了。

  二哥长大以后开始叉土墙,干泥拌上穰草,一叉一叉堆起的墙头截住了偷吃的嘴,饥荒年月,其他的嘴都是人嘴的敌人。

  分田单干以后,家里拴了马车。二哥去铁匠炉打了铁钎和撬杠,打石头砌园子。去北山石头坑子。

  撬下来的石头扔二道坎,堆多了再顺着石磴上来,跐着土坎把石头扔到坑外。土墙扒掉,砌起来一米多高的石头墙,墙帽插上木杖子。

  回乡信步走到大街上闲看,各家各户院墙一色红砖扣帽,铁大门挂在高高的门垛上。外甥告诉我,这院墙是村上给砌的。

  村里给砌的院墙也就一米多高,连个护栏网都没安,公鸡母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咋回事?这般矮,能防住鸡了?”问二嫂。二嫂笑笑:“鸡都吃胖了,飞不动。”

  夏天,园子里的苗可秧长。黄瓜茄子顶着花结,豆角蔓爬上墙,倭瓜秧将身子探墙外,活生生把个嫩嫩的小倭瓜生在了墙头上。

  母亲拄着拐棍儿站在院子里,拽我的衣角,笑盈盈的手指蹲在墙头上的小倭瓜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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