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一直是万古长天的一部分,二十岁之前的我,生活在天上,美丽的天堂草原,我下凡来到人间,像多少千年神话一样,是因为爱情。但我不是因为在远方找到了爱情,我是因为失去爱情,我不是被贬谪人间,我是自我放逐,天堂草原那时成了我的无限伤心之地,我转身离开,只想着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快越好,最好飞起来,到天的尽头去。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但我比他们更需要一个远方。啊,像飞鹰一样,啊,诗和远方。我真的到了天的尽头,天的尽头就是万事芜杂的人间。我离开了生长于斯的风清月朗的草原牧场,来到了一团烟雾笼罩的消耗了半生光阴的城市。
我是个心中世界大过外在世界的人,其实心中的爱不会消失,只会转化。几十年过去,我心中的牧场,我蔚蓝的草原,一根草也没有丢,一朵花也没有消失。无论走到哪儿,我的牧场都在我身上,在我心里,甚至在我的肌肤之上,我的脸上、表情上。曾经跟我亲近的草木已经潜入我的肌体,成为我的一部分,它们时不时就会顶出皮肤,虽然变换了颜色,但长势旺盛,几天不刮胡子,我就会淹没在乱草当中。我甚至隐隐担心哪天一不小心它们开出花朵来,我满脸山丹花满身苜蓿花,一时间成为人间奇观。
在大地与苍天之间,我和草一样,也是个纤细的写作者。我抓笔书写就像用一棵草一棵草写字,我敲击键盘就像一粒一粒撒下草籽。我写草原写牧场就像写我自己的心脏,心肝脾肺胰腺胃,我的五脏六腑草木繁茂,我的身体里有马的肾、牛的肝和母羊的心,我这人半人半畜半植物化。我就是牧场,牧场就是我,草原与我,无非化整为零。永远的草原在人间的缩影,在人群中一个移动的小牧场。永远的牧场,神奇的世界,随物赋形,人格化的草原,人形化的牧场,如是而已。我经历过也深深懂得草原上的幸福与苦难、离合与悲欢。我知道我心底珍藏的是什么,我的力量、勇气、智慧和悲悯都是汲取来自草根、羊毛之下和繁星之上,我也随时随地可以从我的性命里掏出来十万圈野牛、万丈奔马和洁白的羊群。在喧嚣浮世,在阒无人迹的时刻,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就像一棵草一棵草长出来,就像鲜花盛开,鸟雀群飞,牛羊遍野,繁星漫天,万马奔腾,大雪弥漫,白露为霜,春风化雨……
草原上的草,天上的星星,大海里的水滴,沙漠的沙子,纸上的文字,牛羊马、人和万物;一棵草,一颗星星,一滴水,一粒沙子,一个字,一只羊,一头牛,一匹马,一个人甚至千百万人肉身逝去留下来的魂魄……我相信这一切之间都有某种对应、呼应和神秘的联系,旣散漫松散,也丝丝入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牵一字而动全身,牵一羊而动全身……一人动万人动,一物动而万物动,无限循环。
那么写作是不是也属于在默默贡献一种良性的力量呢?就像种草植树的人。更不可思议的情况也在我身上发生,特别是在那无边的草原上、在那永远的牧场之上,在写作过程中我常常可以随心所欲进入那个世界,甚至移形换物,直接变成草木本身,感受自然的气息。低头即为头羊、奔马、蟋蟀、甲虫……仰首即为飞鹰、流云、雨雪、大风……就是说我既在千里之外,又在现场;我既是都市书桌前的王胡子、王笑风,也是遥远的乌拉盖、毛登牧场、东乌旗、苏尼特、阿巴嘎草原上随时浮现、变幻无穷的万种风物。我是马蹄印里的草籽,鹰眼中的旱獭;我和蝴蝶一起飞,与蚂蚁同眠;我是少女手中的花朵,为她献上和她心里爱情相符合的艳丽;我也曾是肃穆的倾听者,在如花的坟茔前陪着她陷入回想……我的永远的牧场啊我的永远的草原,我是说,我在那里同万事万物一起感同身受,深切地体味了泥土中、草地上、氤氲的空气、流光溢彩的云霞里所有一切真切发生又飘散在风中、随风潜入夜、细致入微、一点一滴重新进入人间的琐屑、又无穷无尽悲欣交集的人、事、物。作为一人一物、一牛一马,作为一草一木、一花一果;作为时间的一分一秒,作为空间的三个维度;我回忆、眺望、浮想,我痛苦、感动、沉浸;我永远的牧场永远的草原啊,曾经有什么样的过去?又将拥有什么样的未来?虫鸟之啼、牲畜的叫声、草、叶闪亮的尖儿都在问询,风霜雨雪、四季物候、升降聚散的云霓都在回答。
一颗心里春天的风暴也起自草原上空、牧场上空,一颗心里沙子的磨砺一直进入血肉,多年后尘埃缓缓落下,一个人可能会像一扇蚌,产出罕见的珍珠。但是他曾经多难受啊,不只是疼痛钻心、封闭自我,还有骨肉分离和种种割舍。锡林浩特以西九十华里的毛登牧场,是我父亲的长眠之地。炮兵排长,身材高大,这个退伍军人辗转乌尼特、赛汗塔拉、乌拉盖、毛登等草原上的多个牧场,最后消失在一个油库东边的山坡之上。在这片土地上,对那片草原,那牧场的萦萦牵挂,从父亲到我,再到下面的子侄辈,已经三代人了,就像一年年春草面对秋草,我们之间脉脉传承的都能有些什么呢?
从前的句子一字一句把凉意传来,自我指尖逼出了春寒积下的露水,写到这些我的手就像夜里的叶子,又冷又发着光。在写下的汉语的边缘俯下身子,我看见深情的青草又一年覆盖了整个牧场,谁的悲伤被羊毛打成了粗线?谁的欢乐让河水颤动?在废弃的国营农牧场,我看见自己来回走动,碰到小学校的断墙和修理厂锈蚀的旧机床,碰到油污弄脏的花草、一张发黄的报纸、生病的黄磨菇以及一双采摘的手,它的小主人后来在晴朗的日子里,常常穿着蓝色的涤卡布裙在破烂的东方红摇摆收割机后面等着我。有一天我们放学与一大群牛相遇,它们疯了一样奔着跑着去修理厂大院儿,河北收牛的人在那儿屠宰,我俩也内心慌张,手拉着手,跟着牛群来到大墙外,牛都几头几头围成一个圈,又刨蹄子又哞哞,我们就静静地在牛惨烈的喊叫声中,在夕阳的红光之中,在牛蹄子刨起又飞扬荡开的尘土里,一直呆到日落天黑……我的怀旧的牧场啊,想到这些,我的回忆不由自主、情难自禁、戛然而止——
写这篇文章前写了一首小长诗一首短诗,那是一个梦,我用两种方式让它在草原上重现。我在旷野上行走,一棵孤零零的树后突然闪出孟根高勒失踪的弟弟。“让我哥少喝点酒!”他说。他一身羽毛,看起来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雉鸡。“哥啊,白毛风雪再也不能使我迷失了!你不知道自由的飞来飞去有多美。”他接着说,倾诉中仿佛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大草原没边儿没沿儿啊,我们都可以永远活下去……”
孟根高勒汉名孟全胜,我初中同学,他弟叫永盛。哥俩各放一群羊,放牧时遇到风雪,全胜本来要去喊弟弟,又想天天放羊,我知道回他也知道的。全胜就回来了,永盛再没回来。有一年我们去看全胜,从锡林浩特到毛等牧场,一小时的路,早上九点就到了,可全胜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都认不清楚人了,知道是同学,不知道谁是谁。一边胡乱向大家诉说一边把头往墙上撞。牧区不容易呀,我的牧场,我的草原。天蓝云白绿绿的草,牛欢马炸遍地的羊。不知道下雪白灾不下雪黑灾,家有千万带毛的不算啊。白毛风雪对面一米看不清。过去在乌拉盖,雪下来人没了,咋找找不着,开春雪化就在房子旁边牛粪垛跟前儿趴着呢。圣经上说人生于尘归于尘,草原上生于尘归于雪。白的羊,白的雪,纯粹得令人哀痛,痛彻心扉又猛地生出力量来,而力量也是无边无际的,白和绿都是苍茫辽远的,一眼望不到边,一看看到天地的尽头。黑鹰俯冲的力量,红马奔驰的力量,黄牛弓起脊背的力量;而草原上,牧场上,更恒久绵长的是一棵草一棵草生长不息的力量,是一棵草一棵草攒着劲儿一棵草一棵草开花的力量。
写作就像长草、开花。风吹草动,心里一天要经历几度荣枯,仿佛再生,从土里出来,发芽、变绿、含苞、绽放、凋谢、干枯……一字字死去,一字字活过来;然后是又一次轮回。生长、开花看起来是须臾间的事,但其实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自有它的因果,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有一个巨大无言的背景,有时候这背景高阔而辽远,有时候就风起云涌,直扑过来,把天都压底。万物循环,前缘俱在;有人有所见,有人不能言。草发芽生长就是地气动,花开就有心动,你知道一棵草、一朵花的前生是什么?一个牧场呢?草原呢?一事一物都有它的过往与未来,一事一物、万事万物都有那可以通过瞬间慢慢看明白摸清楚的来龙与去脉。
写作就像青草使劲儿绿着绿着一直等开花,风一吹过,花开了,花谢了。尘世流转,花是转轮法王最小的叶片,你如果足够快,你就能足够慢,在轮转中得以窥见缝隙里的秘密。写作像开花,青草又何尝不是,简淡清晰,我就一枝一叶,干净、直抵,一句话说尽。生长和开花都是凝聚自我,回想往生或预见未来,偶然中是有必然的。你在这一世,而花草已逾千年,所以我说永远的牧场,所以我写永远的牧场。我是一个字一棵草、一棵草一个字写下来的,简简单单说话,能开花就开花,能开多大花就开多大花,所有的花朵都献给我的牧场,永远的牧场,永远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