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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小黑河

  □陶长坤

  十多年前,我曾偶尔漫步到小黑河畔。依稀记得,那时的小黑河,只见荒草萋萋,乱石堆岸,不仅不成河,连小溪也不是,一丝水流也没有,干涸到底,像一条僵卧的蛇。岸边散落着几个小村庄,兀立着几株老枝纵横的古树,树上叽喳着几只鸟雀,仿佛在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和时下的凄凉。

  转眼间,十多年岁月悄悄地过去了,沧海变桑田,小黑河及其周边发生了石破天惊的变化。只见小黑河河身宽阔,碧水盈盈;河上大桥飞架,气贯长虹;两岸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像一条腾飞的巨龙,已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一天夜晚,一个风清气朗的月夜,大约还是三五之夜。我踏着溶溶的梦似的月光,孑然一身地来到小黑河身旁,徜徉。目不暇接,或天上,或地下,或河中,或两岸,像读一本缥缈神秘的书,像看一幅幽远朦胧的画,像听一支深邃迷离的月光曲。

  天上的月亮很大,也很圆,像吹鼓的白气球。这是塞上月,边关月,月里的嫦娥也随王昭君出嫁到塞北来了。她款款地走出广寒宫,轻舒长袖,撒下无限皎洁的月光。月光与河水拥抱起来了,亲吻起来了,交融起来了,化为浑然的一体。月光如水水如天,不知是月光化成了水,还是水化成了月光;水、月、天朦胧成了一个空灵的神境仙界。

  月照小黑河,河水波光潋滟,碎银万点。河中没有蒲苇,没有菡萏,也没有荇藻,只有澄澈的晶莹的温润的水,水中只有一个圆圆的大大的月亮。蓦然,水中的月亮幻成了一个青春靓丽的妙龄女子,衣袂飘飘,蹀躞蹁跹,渐渐浮出水面,像一朵盛开的芙蓉。我灵府中顿时涌上许多描写美女的艳丽诗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硕人》中描摹庄姜之美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是宋玉夸赞邻女之美的;“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犂,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是《汉乐府·陌上桑》中称颂罗敷之美的;“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露;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齿呈露。……”是曹植歌讴洛神之美的。但我觉得,这诸多穷形极相的艳词丽句都不足以表达我眼前女子之美的。她是谁?——嫦娥?洛神?西施?王嫱?……都是,又都不是。大音希声,大美无形,那就姑且称其为“娉婷”吧。娉婷者何?美女之谓也。

  娉婷微笑着朝我走来了,走来了,走来了……我急忙迎上去,她却倏地一转身消失了,留给我嫣然一笑,也留给我一丝的怅惘和遗憾。

  我随即想到了王昭君。两千多年前,南国女子王昭君去国出塞,就来到了阴山脚下的小黑河畔;离此不远处,就有她的坟墓,名曰青冢。千百年来,人们对她的评价见仁见智,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评说,因她出塞和亲在一定程度上安定了天下,是功不可没、足垂青史的。我想,在我驻足的地方,也许王昭君也曾伫立过。那是个秋风萧瑟的黄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她身著皮袍,头戴毡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远眺着故国故乡,满怀乡思乡愁,浮想联翩,心里叹息着:天下太平,胡不归?但她终究为和亲老死朔漠,献身青山,埋骨边野,一抔黄土怎能掩其千古风流?

  我似乎踏着王昭君的足迹,沿小黑河岸向前走去。三十多年前,我也像王昭君出塞一样,来到阴山山麓,安家落户。我也曾想回归故里,重返桑梓;我也曾乡愁绵绵,夜不能寐;我也曾望月伤心,临风洒泪;我也曾……但也终究永留了下来,长作了内蒙古人;今日思来,倒也无怨无悔。

  忽然,一群数以百千计的黑色小鱼儿,像柳叶一样地悠悠飘来。她们参差不齐,却方向同一,一致朝岸边游拢。一只只小巧玲珑,摇头摆尾,像水中的幽灵,——不,精灵!水中没有杂草小虾,不知她们在觅食什么,但却仿佛听到了她们愉快的唼喋声。惠子曾对庄子说,你不是鱼,怎知鱼之乐? 庄子当即反诘道,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鱼之乐?我亦非鱼,但我却知此时此水中的鱼儿是快乐的,因为我看到,她们“出游从容”,是自由的。人得自由快乐,难道鱼得自由会不快乐?人鱼同心,心同此理。

  我继续沿岸前巡,月亮也渐渐西移,真个是“明月却多情,随人处处行”;月儿也更加地明亮皎洁了。河心明净处,像一面长镜子,映着天光云影。徐风袭来,漾起层层波纹,并不断扩展着;水中的云影和月影、树影和楼影、桥影和灯影也微微颤动起来,摇曳起来,迷离起来,暧昧起来,懵懂起来。夹岸的是两堵蜿蜒的树垣,如同给小黑河镶嵌上两条边。树在白昼是浓绿的,但在夜间却是墨黑一片,倒映在水里,像两脉逶迤的山。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夜枭,在河面上盘桓了一阵,长鸣几声,又倏然飞走了,落进了岸边的森森树丛中。

  我又想到了花木兰。王昭君是汉宫楚女,历史真人,湖北秭归有她的故乡。而花木兰则是民间传说中人,文学作品中人,也许是实有其人,也许是虚构出来的北国巾帼英雄,极富传奇色彩。据说,花木兰是南北朝时期北朝后期人,籍贯、生卒年、姓氏,迄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还有的说是内蒙古和林格尔人,幸哉!站在小黑河岸边,举目南望,穿过历史的烟云,就可看到北魏的早期国都——盛乐。遥想当年,小黑河一带,也曾是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古战场,《木兰辞》中“旦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就是写的这一带。小黑河是黄河的支流,“黑山”即在呼和浩特东南不远处。我仿佛看到花木兰英气勃勃,横刀跃马而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花将军,归去来兮!转瞬间,我又似乎看到花木兰“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脱掉戎装换红妆,又由壮士变村姑。战争固然造就英雄,但还是没有战争的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总比烽火狼烟、血流成河的好。君不闻“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的惨烈战争场面么?战争意味着毁灭,和平才能建设!

  中国古代,是典型的男权社会,女子备受歧视。连孔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以至鲁迅先生不无愤激地反讽道:“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在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里,王昭君与花木兰却脱颖而出,裙钗不让须眉,流芳千古,永照汗青。这也是小黑河的光荣,因为小黑河是她们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留下了她们早已消逝却永不磨灭的足迹。

  我望着望着河面,河面却渐渐幻化成一片茫茫的草原,耳畔并响起了雄浑苍劲的胡笳声和歌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诗中所写,是一幅多么安泰、旖旎、美好的塞上景象啊,是一帧何等迷人、熏人、醉人的北国风光图啊。小黑河就在阴山脚下,敕勒川上,当年即塞北牧场之水源,哺育着塞上儿女及万千牛羊。

  我凝视着小黑河,忽又想到黄河和故乡。小黑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庞大躯体上的一根血脉,也是系在黄河母亲腰间的一条飘带。从黄河中游顺流而下,斗折蛇行,逶迤千里,就到达黄河的下游——齐鲁大地。那里有我的故乡,我家就住在黄河岸边七八里的地方,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少年时代,看惯了那里的春风秋霜,日月星辰。我曾觉得家乡的月亮特别大,格外圆,更加亮,还写过一篇短文《月是故乡明》。可今天看来,想来,无论是小黑河上空的塞上月,还是黄河下游、渤海之滨的故乡月,是一样地大,一样地圆,一样地亮:千里共婵娟啊!

  冥冥中,我仿佛乘上了一叶扁舟,轻轻地在小黑河河心荡漾起来,载着我的心,载着我的情,载着我的梦。水中的月亮驮着小舟,天上的月亮牵着小舟。小舟在皎皎月光中飞起来了。我站在舟头,仰天长啸。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不亦快哉?……

  河面上泛起一层夜岚,如烟,似霭,飘拂着,蒸腾着,膨胀着:小黑河朦胧了。朦胧中,混融着草原、沙场、高楼、青冢……;混融着历史和现实;混融着我的思绪和情愫。岸上盛开的花送来一缕缕幽香,沁入心脾,如同绵邈的仙籁。

  月亮抚慰着小黑河,就像母亲抚慰着儿女一样。小黑河在母亲的怀抱里,无忧无虑地睡去了。月光下沉睡的小黑河特别美,就像个睡美人。

  夜深时分,我怀着缱绻的缠绵的眷眷之情,依依不舍地离开小黑河,回到近在咫尺的家中。登上二十三层楼宇,凭窗而望: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只见林立的高低参错的楼房上,一个个窗口中都透着明亮的灯光,密密匝匝的,像无数只眼睛,又像无数枚明珠,还像无数颗星星。整个呼和浩特,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成了座地地道道的不夜城了。小黑河由一只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不,火凤凰,在塞北大地上高高飞翔!我赞叹,我感喟:小黑河之巨变,并非造化之功,而是创造之力。人是万物之灵,只要充分发挥出潜能,是什么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的。

  我爱月色,也爱小黑河,更爱月照下的朦胧的小黑河。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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