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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格溜溜的回忆

  □陈珍

  清明节,我们爷孙三人开着车回老家上坟。

  摆好供品,点燃冥币、纸扎,转着圈给祖坟行叩拜大礼。六岁的孙子指着第一块墓碑问:“爷爷,这座是谁?”“你祖爷和祖奶的”

  “祖爷长啥样?”孙子继续天真地发问。“高个,墨面。提一杆牧羊铲,领一条牧羊狗,放一辈子的羊。”我随口答出父亲的形象、职业。“那祖奶呢?”“问你爸爸去吧。”我有些没耐性了。于是,儿子给他的儿子解释:“爸爸也没见过你祖爷祖奶,只记得你祖奶的家做醋。酸格溜溜的香,扑鼻扑鼻的香”。是的,母亲临终那年做了三大瓮醋,全家吃了六七年。俗语“四岁,记事。”所以,儿子记住了他奶的家做醋。

  听了儿子的话,我如雷贯耳,顿觉口舌生津。而心头也酸楚楚的:母亲的家做醋和母亲酿制醋的过程与情景,历历如在目前。

  大青山北面地区叫大后山,再往北面是后大滩。我的家乡就是这里的一个偏僻、闭塞、荒凉的小村。村里的主妇大多会做醋。酿制醋叫做醋。我的母亲是全村的做醋能手。村人叫她做醋老把式。

  我结婚成家那年春天,母亲得了“水鼓病症”,身体肿得像个水袋子。母亲自知天年有日,常常唠叨:“我死后家里怕是再也吃不上家做醋了。趁我三寸气在就千般用吧。给家里再做上几瓮醋哇!”妻子说:“咱娘儿俩伙伙做,娘教我。”于是这年五月做醋的节气里,母亲拖着病体,做示范,做场外指导,把做醋的全部技术传授给我妻子。真是“授人以渔,终身受用无穷”呵!

  焐麯。做醋,首先得焐麯。妻子背一斗草麦(大麦),到生产队的碾子上碾成面屑儿。在母亲的调教下,掺和了少许莜面,用热水和起。然后抟成巴掌大小薄厚的团儿置放在灶火窑窑里(后山农村在锅台和炕沿角下垒筑的存放燃料牛羊粪之类的小土窖)。铺一层细麦糠,放一层麯团儿。然后用泥封严了窑口。一个星期翻倒一次,约三个星期吧,麯焐熟了,发酵过了就变得轻壳壳的了。这就可以做醋引子(发酵剂)了。

  煮醋精儿。醋精儿,其实就是醋糟的主要原料。都由麯和各种粮食组成。种类越多,配料越杂,做出的醋就质量越高:味道香醇,色泽鲜艳,口感绵厚。煮醋精儿是比较认真隆重的事儿,科学性和技术性极强。小米、小麦、莜麦、荞麦、大麦搅拌一起,还得把麯捣烂和进去,放在一口改八大锅里煮。母亲不无惋惜地说:“要是有一味高粱就更好了,那样醋的颜色就会更好,可惜咱这地方不种高粱。”因为做得多煮了好几锅,一锅锅都煮得烂熟。母亲亲自把握着火候。一边教导妻子,一边亲口尝试:“嗯,够成色了,行了!”用牙齿嚼碎了还不理想,用两只手指随意一搓,碎成糊状才算到位!“你看,就这样子。”母亲做示范让我妻子模仿,“多尝试几次,自然就品验着门道了。”母亲的教学简洁直观,一味地直教到底。教学目的明确:“我死了以后,你们得学会家做醋呀!”说得我们心头溜溜的酸,眼睛里转着泪花花,虔诚而无奈地低下了头。

  醋精儿煮好了,放在瓮里等着发酵(大约一个月)。接下来的营生就是拌醋。拌醋是一件挺红火的事,要找一些毛小子、毛女子参与,还要尽量找几个寡妇和一茬子光棍男子帮忙。于是我们就请了我的干妈,绰号“鲜果子”的,老伴下世不久的寡妇。只缘人生的面嫩年轻,故得此殊荣雅号。还请了给父亲搭伴子的小羊倌,有些反应慢、泛头迟钝的准光棍富财大哥。母亲说,请这些人拌醋吉祥顺利,易好不易坏。这是个星期天,我从班里带了来顺、大山、英子、福鱼儿两对少男少女来家帮忙。

  妻子找来两个柳条大笸箩,每个笸箩里放一斗醋精儿,二斗谷糠,二斗麦麸。醋精和麸糠比例为1:4。我和富财哥一人一只笸箩,用擀面轱辘搅拌均匀了,大伙儿就开始搓、擦。反复多次,直到把醋精和麸糠搓擦得完全彻底融为一体。

  “和均匀了,放醋瓮里哇。”通过了母亲的验收。然后再进行同样的搅拌和搓擦……

  怕做成“饿”醋,其实就是夹生醋。不酸,酸也是苦涩的酸。颜色淡,黄汤汤的。母亲命令谁也不能取心事,必须吃一顿拌醋饭,说是老祖宗遗留下的。其实也是回报大伙的借口。于是我们一齐动手——推窝窝、搓鱼鱼、抹刨渣。吃了一顿“蒸莜面肉汤汤,庄户人上排场”的拌醋饭。

  醋料安置好了,接下来的工序就是搅醋和“挖醋”。这道工序要经过“立起——放倒——立起”的过程。这次醋做得多,准备了六只大瓮。每只装了半瓮醋料并排立在炕上。每天要用搅醋棍搅和两次。炕上的温度不太讲究,做饭、烧水过火温差即可。当然也要适度,不能热的慢也不能热的过快。一般标准是抓一把醋糟攥着感觉热乎乎的就行了。早、午、晚一日三次,搅六七天后就开始挖醋了。其实就是倒醋糟——搅醋的继续和深入。挖醋是做醋的重要一环,是成功发酵的关键。把醋瓮放倒,翁口支高一点,免得醋糟流出来。

  母亲调教着妻子,爬进醋瓮口用一只铜水瓢把这瓮的醋糟挖到那只里。第一瓮挖成空瓮,最后一只挖成满瓮。这样循环往复,每日倒腾一次。挖醋来不得半点含糊,必须一丝不苟。如果挖不均匀,有夹生的醋料,这醋就算失败了。生的会“白头”,就是腐坏;熟的太厉害的就会“传过”成为废料,只能喂猪。那年月粮食金贵,损失不起。做醋也是要担风险的。

  越是接近成熟,挖醋越是艰辛。不但受累,还得受罪。你得把头伸进醋瓮里,才能把瓮底的醋糟挖尽。呛鼻子呼吸困难,呛眼睛泪水迷离,难受极了。时间长了,手臂受醋糟腐蚀起红包儿,起水泡儿,疼痛难忍。母亲说,快明的天最黑,快成功的营生最累。没有咬紧牙关,只能半途而废。“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母亲背诵出一句领袖语录;“一切都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妻子回应出一句样板戏的经典台词。妻子从小吃苦耐劳,就这样坚持了20多天,挖醋圆满成功。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叫醋”。其实是呼唤醋神来护佑,也是一种心理寄托吧。旧时农村老太太心里常常有个“神”。这个醋神叫“醋姑姑”。每隔一个星期,母亲就督促我们呼唤一次,不敢怠慢。

  母亲走不动,只好由我领衔在前,妻子腼腆,蹑手蹑脚地跟在我身后。绕着村子房前檐后:“醋姑姑——来了!”还得热切地声声呼唤。二十多岁的男子汉,手握一把裹了红布的笤帚,走几步煽一下,唤一声。妻子红着脸,见了人也不能说话,只是行个注目礼。我也用劲收敛着笑。村人都很识趣也很专业:“醋姑姑来啦,你家好醋!”。感情色彩、象征色彩浓浓。一路走,一路吆喝,转圆周村……

  这次的醋做得厉害,整整发酵了四十天。真正的家做老陈醋。这天我们立瓮,腌醋。为了经久耐放,铺一层醋糟,洒一层盐粒儿。把六半瓮的醋糟归纳成三个满瓮,然后置放在凉房的僻静处。做醋的全过程就算完成了。

  醋做成功,妻子很兴奋,迫不及待地就要淋醋。我家有一只祖传的醋瓴。就是过滤醋的器具,敞口的小瓷器,类似现在大一点的花盆。根底处有个大拇指粗细的小圆孔儿,用一把枳机草杆儿塞着。把醋糟放在醋瓴里再舀上适当的热水就可以了。一般一瓴醋淋两次——头瓴、二瓴淋过,醋糟基本成了废料。母亲具体告诉我们:淋醋的主要技术在于小孔里的枳机棍儿的松紧上。塞得过紧,不出醋,淋得慢;塞得松了就淋成“跑马醋”。没醋味,没颜色,质量不好。水大的醋不耐放,容易发霉。试淋时母亲亲自上手作示范,掌握分寸。现在想来,就像输液那样,不紧不慢滴着就行。一个大瓦盆搭条木板,把醋瓴架上去。那醋便一滴滴地滴开了。滴在瓦盆里发出声音悦耳动听,扣人心弦。是演奏成功的乐曲呵!过一小会儿,母亲舀起一小勺呡一口,咂咂:“又酸又香!叮鼻子,叮嗓子,酸眼睛。”还呛得咳嗽了几声。我也品尝一遍:色香味俱佳。“终于成功了!”妻子为成功兴奋,也为学到一门手艺激动。

  妻子成为我陈氏家族又一代家做醋的传人。此后经年,她给自家做醋,也给村里人家做醋。

  趁着母亲高兴,我给老人家讲起醋的掌故和传说:

  据记载,醋的生产和食用都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古代劳动人民以麯作为发酵剂,来发酵酿制的食醋,古称“苦酒”。可见醋起源于酒,先酒而后醋。有消除疲乏,预防感冒等作用。相传古代的醋是酒圣杜康的儿子黑塔发明的。黑塔随父酿酒,日久天长总觉得那些酒糟扔了怪可惜的。于是就储存在大缸内浸泡。到了二十一天时,黑塔品尝汁液发现有一种酸甜皆备的香,欣喜万分。就将酒字的右边结构“酉”加上“二十一日”合写在一起,取名“醋”。黑塔发明了醋,也发明了这个“醋”字。母亲听得有些不耐烦,只是淡淡地说:“妈不懂你的醋学问,只铭记着咱家的家做醋是你奶奶传给妈妈的。妈也不懂得什么杜康,只懂得麸糠。”俄顷又欣慰地向我妻子说:“好在咱家的家做醋后继有人了!”

  叫人感叹的是,十年前我们举家来到城市。住楼房没有做醋的环境了。吃完从老家带来的最后一瓴家做醋,老伴说:“明天就买五里营的醋吧。”并且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感叹句“陈家主妇祖传的家做醋手艺,在我手上失传了!”目光里有迷茫更有不舍,还有对日新月异的便利生活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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