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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建造的四个驿站

  □崔荣

  我是在人到中年方才恍然,不动声色的父亲,温和耐心地在我的生命旅途中建造了四个重要的驿站。当我一一回望,它们每一处都闪着动人的微光,那些来自父亲的影响,像河流又像火苗跳荡在我的血脉之中,而我慢慢了然爱、深情和勇气的意义,并由此能安顿生命里的暖阳、和煦、寒凉和风雨。

  永远的家庭动物园

  因为父亲娇纵,我童年的家几乎就是鸡飞狗跳的动物园。

  除了长相难看的蛇和蜥蜴之类,还有院儿里都放不下的马和骆驼,喜欢什么,我就会跑去央求父亲帮我找来养一养。爸爸总是有求必应。

  那时父亲三十多岁,他会像个孩子似的满世界张罗,给我找来虎头虎脑的小狗,跟我一起想办法养活它,小狗要吃奶,我就捧起奶瓶像个小妈妈似的给它冲奶粉喝,每天几次,小心翼翼,这么养大的狗忠诚得“六亲不认”,连姥姥姥爷来了都会狂吠。父亲到处夸赞我细致耐心的成果,亲朋们都知道我养了一只义犬,这只义犬让我把天下所有的狗都当做“亲人”。

  成为亲人的还有兔子。那些兔子或白或灰或花,只是在吃东西的当口有些响动,其余时间静默无声,是突然间,就有更小的兔子探头探脑地从洞口钻出,我会一路欢叫着拉父母来看这生命的奇迹。众多兔子食量惊人,冬天吃饭就是大问题,每年秋天,扫树叶就成为必做的功课。往往是父亲在前面扫,我跟在后面拖着麻袋装,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识草木之名,看四季轮回,就在这简单的劳动中实现了。

  羊也是亲人。养羊,父亲关注的重点不在肉和奶,他常常指着一只雪白的羊和它的大眼睛对我说,你看它多善良!还有那些叫人闻鸡起舞的鸡也养了不少,我曾在院子里追着某只大公鸡,拔人家身上的翎毛,只为了做一个漂亮的鸡毛毽子,闹得满院子到处飞扬着狼狈逃窜的鸡们惊恐的羽毛。父亲终于沉下脸来:要知道,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动物,也是别人!养过的几只乌龟,又是父亲从江南远道带回塞北的。看它们老不见长,我不免猴急,办法是每天让盆里的乌龟抬头就环绕着馒头屑,父亲说,要给乌龟创造清雅的环境,告诉我,它就是这么个慢吞吞的性子,谁急也没用,你应该尊重它。

  数不清我究竟养了多少种多少个小动物,有意无意中,父亲让这些生灵教养我,也将自己的善良宽和传导给我。而父亲又替我收拾了残局,难以计数。那条义犬后来因为吃了鼠药而逝去;那几只乌龟不知所终;那些兔子繁殖得快要让院子塌陷了,它们最后又去往何方,我也全然没有了印象。但父亲却让我记住了生命本身的万千美好与勃勃生机,又让我懂得所有的生命都应得到珍重。

  难忘的小镇书店

  这是多年周六一成不变的习惯,父亲满脸笑意地走过来,揪住我毛茸茸的小辫子,问,咱俩出趟门?出门,在我们父女之间就是指去书店。

  书店让我和父亲流连忘返。故乡树林召小得鸡犬相闻,自然,书店经理和常来光顾的父亲就成了好友。什么书在店面找不到,我们甚至能去库房找找,仿佛那书店就是我家开的。

  最惬意的是在书店看着书琳琅满目,又被印刷品特有的味道包围着,只是略作盘桓就是一个下午。夕阳慢慢落下,我往往会在黄昏的光影当中看到细小的尘埃飞舞雀跃,总以为,它们是手上拿着的小人书里的那些大将仙女们,正穿越时空而来。父亲不会因为我的世外恍惚而呵斥,他总是耐心等着天黑,当光线完全暗下我慢慢缓过神来想要回家,他才牵着我和书去结账。

  回家路上,一辆飞鸽自行车,我坐在父亲背后,手横一根沁凉的冰棍,或是嚼着一小把杏干,书被细麻绳牛皮纸包好了吊在父亲的车把上,里面总有我的一两套小人书,随着自行车愉快地晃动。收获的欣喜和更多的期待,让那些薄暮时光镶嵌着难以忘怀的金辉。

  父亲生活朴素,但买书却近乎奢侈,喜欢的,不那么喜欢但必要的,他会通通收入囊中,打折买书时就更是倾囊而出。

  书店后院摆了地摊在打折售书,这件事吸引了父亲。所售之书其实都是那些本来历久弥新的经典好书,它们在通俗化的浪潮中以低价贱卖的方式给上世纪九十年代大行其道的通俗读物腾出地方。那些好书满脸尘埃地被大量移出放在新华书店的后院里,被随意地丢在地上,书店经理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突然想知道,那些沦落书摊的珠玉之书是否哀怨过。

  或许再没有人比我们父女更高兴了。怀着巨大的喜悦,我和父亲像是两个不知疲倦的挖宝人,找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资治通鉴》,会高兴地对视一眼;发现了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现代作家传记丛书,会得意地给对方看一下;翻拣出了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十字军东征》什么的,也会惊讶地交流一个眼神。这儿一本那儿两本,我们在地摊上按捺着欢乐找来找去,让这些零落散逸的好书在我们手中一套套团圆,一本本重逢。我看着一摞又一摞心仪的书,担心地问父亲,爸,钱够么?父亲永远都是同样的回答:够!

  后来我看到“富养”这个词,总觉得它描述的是父亲养我的样子,是那些书又带我去往更广阔的世界,看到天地辽阔而人世壮美。

  孤独的包头车站

  1995年我从故乡到呼和浩特上学,要在包头转车,路上是漫长的四五个小时。爸,太远了,不想去。我和父亲说着担心,也说着对分别的恐惧。父亲答,上学么,就是要走得远些,多远也得去,咱们切分一下路程,就不远了。切分,结果是,父亲直接把我送到了学校的宿舍门口。后来更稳定的切分办法是,他会陪我坐车到包头,之后各奔东西。

  到了包头车站,就是必然的分开。心情沮丧让汽油的味道更令人反胃,我被父亲塞到一个陌生的座位,父亲便迅速下车,下车时往往在我手里塞一兜小小的水果,冬春是桔子,夏秋是沙果,就是为了让晕车的我闻着舒服些。但那一个人去往异乡的孤独,还是难以被水果清新的香气驱逐,父亲的背影,让水果的酸涩弥散开来……

  大三时的夏日午后,天气在汽车开出的那一刻突变,车是在暴雨倾盆中行进的。分别时父亲就担心雨大,而我回到学校直接去参加老乡聚会,把报平安忘得一干二净,那时又没有手机,晚上回到宿舍我才知道父亲5分钟一个电话,打了无数个。母亲告诉我,父亲回到家后的六七个小时里前所未有地坐立不安,电话打得手都抖了。那次虚惊之后才想到,父亲将我送上人生的一段又一段旅程,牵挂和担心是我留给父亲的全部,我却从没有想过他一个人的归途,是否落寞和心忧。

  包头车站见证了我们父女太多的悲喜。考硕士时初试名次靠后,报考导师建议调剂到别的学校,父亲要陪考,约定父女在同一次车见面,那一次大概15个小时的路途,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而要调剂的学校又人员满额,回原报考学校复试是唯一办法。只买到站票,又是15个小时。时间漫长而父亲四处找寻,只要能抢到一个座位,就让我歇会儿,以保证应对迫在眉睫的考试,而他,时不时瞭望着窗外,一直站到包头。

  到包头,又是父亲一个人回故乡,我一个人去考试。长时间站立,当时五十岁的父亲下车时摇摇晃晃,但还是尽量走得快,只是为了还能折返,隔着窗户和我告别。我看到父亲的眼中,似乎有泪。他想说什么,但紧抿着嘴,或许是不想让那些他也负载不了的担心从眼眶里溢出来。我没有哭,突然生出的力气让我在后来的考试中有如神助。

  无数次路过包头车站,那种淡淡的凄凉总是挥之不去。只是,当老师后我总会温和对待每一个学生,因为在他们身上,我看到的是他们与我相同,有一位强大但也心神不宁的父亲。

  阳光灿烂的病房

  对我来说,那场病几乎是我无力抵挡的暴风骤雨,父亲没有想到我会生了那么一个难缠的病。最初便是惶然不可终日。

  当不知何时回归的康复和繁多陌生的检查成为必须,又得要常规高频地嵌入四季的生活和本就紧张的工作时,我时常会因为要在拥挤的医院中辗转进行各项检查而暴怒。

  生活秩序被打乱,我毫无准备;自己怎么会生病,我满心疑惑与怨恨;对这个病什么时候能好,我更是满心期待又深怀恐惧。那些手足无措、焦躁不安让我每次去医院都像是一个飘忽不定的气球,好在,这气球总有父亲在时时拽着,紧紧地。

  七十岁的父亲似乎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他目光沉着,迅速换掉了自己老拎着的真皮公文包,开始背着一个军绿色的粗布包陪我在医院把一项又一项检查做过去。恍惚之间,我像是回到了童年。

  父亲斜挎着的包里,是一个我的大号粉色卡通保温水杯,生病后,父亲学会了检索各种医学资料,知道我的身体不能缺水,就和妈妈给我备了保温杯随身携带。

  常常是排队的间隙,估摸着快半个小时了,父亲会拿出那个色泽夸张的保温杯,把温度适宜的水递到我跟前,没商量地说:喝水!

  刚喝了啊!

  再喝一口,就一口。

  于是又喝一口。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不爱喝水,父亲百折不挠,总是会达到目的。

  那么频繁地往来医院,父亲甚至发现了一处人少而阳光静好的地方,在医院等检查结果的那些间隙里,我们就在那个巨大玻璃过道栖身。医院,也因为光亮安谧而变得美好。

  隆冬,天空高远湛蓝,未卜的检查结果尚在处理中,靠着栏杆头顶是灿烂阳光,父亲递给我的水杯正是所需,短暂的淡淡喜悦慢慢升起。

  像是小时候,父亲扭着我的头让我看窗外。俯瞰下去,是停车场,密密麻麻的车辆令人压抑整齐排列着。父亲指着车辆说,别觉着自己委屈,你看,这么多的车就是比这还多的人和家庭,这世间,不是只有你痛苦,众生都苦,这么多人能面对,咱们也应面对。吃下这些苦,也就不苦了。

  现在是背着斜挎包的父亲在为我暗暗吃苦。那些担惊受怕奔波劳累之苦,逼着年迈的父亲换了生命姿态,拿公文包的轩昂,变成了斜挎着布包求得安全方便的防守。而我在他的接纳和顺应中,终于能平心静气地面对病痛。

  牵着我看生命的喜悦,领着我进诗书的城邦,拉我走过生命的意外和泥淖,父亲,是带我山海越过的英雄,也是教我要坚韧活着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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