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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兰浩特,两株草说了很多的话

  □安宁

  乌兰浩特的天空,有时也是红色的。那红色汪洋恣意,一泻千里,铺满整个辽阔的大地。于是一切都燃烧起来,宛若一场隆重的婚礼即将开启。人站在黄昏永无绝灭的天地之间,犹如宇宙中漂浮的一粒尘埃,渺小而又决绝。夕阳用尽最后的力气,迸射出苍凉的激情,染红即将逝去的此刻世界。一切都在消亡中焕发生机,仿佛婴儿初降尘世,散发神圣寂静之光。

  这个时刻,“红色之城”乌兰浩特不再是曾被风云席卷的城市。一切动荡的烟尘都被广袤的草原过滤,而后下坠,化为泥土。空气中散发着独属于秋天的清甜,草捆躺倒在大地上,向着苍天发出深情的呼唤。每一棵草都与另外的一棵拥抱在一起,似乎生前它们就曾这样亲密无间。草地宛若没有边际的河流,从高山上倾泻而下,并在秋风扫荡过的大地上,现出黄绿相间的斑驳色泽。就在这清瘦的草地上,归流河正如回家的马群,缓缓经过。牧羊人轻轻挥舞着鞭子,驱赶着羊群下山。金色的夕阳洒在一头孤独的奶牛身上,将它化作一尊圣洁的雕塑。河流,草木,风车,行人,昆虫,花朵,一切事物都在这动人心魄的光影中熠熠闪光。

  在乌兰浩特,我想随便找一个山坡停留下来,化作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蚂蚁,在四季的风里度过短暂却又自由的一生。或者,只是停留一个闲散的下午也好。大道上什么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仿佛这片草原从未被人发现。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里飘浮片刻,随即消失不见。

  一个围着粉色碎花头巾的女人,蹲坐在交叉路口,平静地等待人来买她的沙果。沙果是从不远的村庄里,自家庭院的树上采下的。大道上走过的人,隔着低矮的院墙,会看到一株被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的沙果树,正满面红光地探出秋天。沧桑的枝干让人知晓它在世间存活的年月,比女人嫁来的时光还要久远。它与进进出出的奶牛、绵羊、母猪、公鹅、猫狗,一起构成家园温暖的部分。

  秋天,满树沉甸甸的沙果点燃了女人的心。她站在院子里仰头采摘的时候,想到的不只是缀满枝头的收获,还有更远一些的幸福,沙果一样酸甜多汁的幸福。因了这些琐碎又明亮的幸福,她担着两筐红艳艳的沙果,走在阳光微醺的大道上,觉得人生静寂美好。只有影子陪伴着她。有时,她会低头跟影子说一会话,倾诉生活中那些细碎的烦恼,还有茂密丛生的渴望。大道沿着草原伸向无尽的远方,那里有一些什么,女人并不关心。此刻,她只想遇到一个陌生的路人,买下挂满整个秋天的沙果。她也会抬头看看远处的山坡,自家的牛羊正在那里欢快地觅食。邻家放羊的男人挥舞着鞭子,赶着羊群前往阳光丰沛的草地。大大小小的村庄静卧在乌兰浩特,犹如乌兰浩特横亘在蒙古高原。

  秋天的乌兰浩特,万物因成熟而趋向谦卑。夏日怒放的繁花,此时也舒缓了节奏,它们不再亲密地簇拥起舞,而是在清冷的虫鸣中思考即将抵达的死亡。一朵曾经在夏日草原上傲然绽放的曼陀罗花,此时以倾听的谦逊姿态,向着大地慢慢俯下身去。它不再关心烈烈大风如何刮过山岗,掠过树梢,吹过田舍,扫过群马;它也不关心有多少果实在秋天里炸裂,轰隆隆开来的打草机,又将把紫色的苜蓿带去何处。此刻,它只想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低头亲吻赐予它生命的大地。对于一株花,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沉寂一冬的睡眠,是一场风雪中漫长的梦。数以万计的花朵都将在秋天的乌兰浩特,奔赴这一场浪漫之约。它们以枯萎凋零的极简姿态,重新汇聚在一起。正如此刻陷入黄昏的北半球,旧的太阳即将消失,而崭新的一轮,又会在漫漫长夜后升起。

  一株草仰卧在成百上千的草捆中间,并不觉得悲伤。在它与一大片草丛根系相连、翩跹起舞的时候,云朵曾将好看的影子落在它的身上,宛若一幅关于爱情的剪影。清晨的风掠过雀跃的草尖,带走一颗正在睡梦中的晶莹的露珠。一只小鸟在它轻柔的枝叶上舞蹈,并用纤细的双脚,为它写下一首爱的赞美诗。它还亲吻过一粒新鲜饱满的草籽,一片闪闪发光的草茎,并将尖细的嘴唇深入缠绕的根须,追寻一只肥胖的虫子。它也一定卧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倾听过大地的声响,从星球的另一端传来的遥远的声响;或者仰望星空,追逐一颗亿万光年前的星星瞬间划过的痕迹。一只鸟从不关心人间的事。一束离开了泥土的草,也不关心身后的事。它只偶尔怀念过去,追忆一生中葳蕤繁茂的夏日,它曾与无数株草站立在大地上,迎接每一个晨雾弥漫的黎明,也送走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

  一株草与另一株草会说些什么呢?在秋天的打草机进驻以前,它们从未离开过脚下丰茂的草原。许多年前,它们的种子被大风无意中刮到这里,便落地生根,并与另外的一株草生死相依。成千上万株草,被神秘的力量聚合成宇宙星空下起伏的汪洋。没有人关心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有什么区别,甚至它们的名字,是叫针茅还是冰草,也无人知晓。只有母亲般苍茫的大地,环拥着无数棵草,从一个春天走到另一个春天。

  在乌兰浩特,两株草依偎在一起,在春天的阳光里亲密地私语。它们说了很多的话,仿佛要将前世今生的思念,全在这个盎然的春天说完。这样,当它们被打草机带走,去往未知的庭院,一生永别,就可以了无悲伤。一朵鸢尾即将绽放,它在两株草的情话里有些羞涩,于是它推迟花期,只为不争抢这份爱情的光环。途经此地的人们,会惊喜地发现,无数的草汇聚成一条黄绿相间的河流,伸向无尽的远方。荡漾的水面上,还夹杂着去年冬天残留的一点雪白。春风掠过乌兰浩特,两株草发出细微的碰撞,仿佛柔软的手指抚过颤抖的肌肤。要等到夏天,归流河化为脱缰的野马,在草原上撒欢奔跑,两株草的爱情才会迸发出更热烈的声响。它们根基缠绕,枝叶相连,舌尖亲吻着舌尖,肢体触碰着肢体。它们在无遮无拦的阳光下歌唱,它们在漫天星光下歌唱,它们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如果秋天没有抵达,两株相爱的草并不关心牛羊踩踏或者啃食它们的身体,只要一阵风过,它们又施了魔法般恢复如初。它们在疯狂地生长,它们也在疯狂地相爱。它们要将这份爱情,告诉整个草原。

  可是,秋天还是来了。它从未在这片大地上迟到。每年的八月,夏日的欢呼还未结束,旅行的人们还在涌向乌兰浩特。阿尔山云雾氤氲的天池里,也映出无数行人的面容。就在这个时刻,打草机列队开进草原。两株草即将分离,它们茎叶衰颓,容颜苍老,但它们依然没有哀愁。风慢慢凉了,深夜隔窗听到,宛若婴儿的哭泣。两株草在夜晚的风里温柔地触碰一下,便安然睡去,仿佛朝阳升起,又是蓬勃的一天。死亡与新生在大地上日夜交替,一株草早已洞悉这残酷又亘古的自然法则,所以它们坦然接受最后的生,正如它们坦然接受即将抵达的死。

  此刻,我途经乌兰浩特,看到星罗棋布的草捆,安静仰卧在草原上,仿佛群星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一生中它们第一次离开大地,踏上未知又可以预知的旅程。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被紧紧捆缚在一起,犹如爱人生离死别的姿态。秋天的阳光化作细碎的金子,洒满高原。泉水从绵延起伏的山上流淌下来,在大地肌肤上雕刻出细长深邃的纹理。空气中是沁人的凉,牛羊舒展着四肢,在山坡上缓慢地享用着最后的绿。

  我们将去旅行。一株草嗅着熟透了的秋天,对另一株草深情地说。

  是的,我们将穿过打草机、捆草机、车厢、草叉、牛羊的肠胃去旅行。另一株草看着高远的天空平静地说。那里,正有大朵大朵的白,在幽深的蓝色海洋上漂浮。

  最终,我们还会回到曾经相爱的大地。那时,我们的身体将落满干枯的牛粪,绽开烂漫的花朵,也爬满美丽的昆虫。它们这样想,却谁也没有说。

  我注视着这一片秋天的山地草原,知道冬天很快就要到来,大雪将覆盖所有轻柔的絮语。而后便是另一个春天,那时,会有另外的两株草开始相爱。就在过去两株草曾经栖息的家园,它们生机勃勃,宛如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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