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去往不同的城市,看画展或博物馆里的文物展。有时候,我什么也没看,只在一个空无一物、毫无亮光的空间里枯坐着,听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它们来自一个录音系统,“大海”也不是真正的海,只是一个拍自海边的视频。但没有气味,荒凉的博物馆或美术馆展厅里没有海的气味,岩石的气味,沙子和阳光的气味。它只是一个逼真的视频,一场荒腔走板的模仿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保存,人们把什么东西都往博物馆里一搬了事,大到一座城池,小至一块腐朽的木头、一枚远古的玉器以及先人饮水吃肉所用的器皿,等等,都被收罗至一处。那些来自不同地域、民族,甚至国家的物品,远离故土和栖身之地,躺在天鹅绒铺就的玻璃展柜里,接受射灯及他人目光的注视。日日从它们面前走过的人,到底看见了什么?人们所见的大概只是物拙朴的外形,斑驳的表面,精美的局部,而它们在脱离具体环境后的惶然与不安又有几人能见?
博物馆、美术馆、各种大大小小的陈列馆里,随处可见厚厚沉沉的时间,以成百、上千年,甚至数万年计,而展馆本身给人时间停止流动之感。它是隔绝的,没有向外敞开的窗户,风、阳光和雨水都不能进来。在那里,青苔停止生长,落叶不再覆盖森林;没有河流、独木舟、大型动物的脚印,没有风沙、冰雹、海水倒灌,更没有时间轴的缓慢移动。
从此,外部世界发生的一切,与这展柜里的陈列物无关。自从被时间轴里连根拔起,置于这人工隔绝的环境后,一切再没有改变的可能。曾经属于一国一族的圣物在明晃晃的射灯照耀下,被仓惶地展览、漫不经心地注视。
流水的中断,朝代的更迭,以及故土的分崩离析,使得它们不得不委身于此。当失掉存身的空间后,时间也随之凝结。
我所居的城市,也是7000年马家浜遗址所在地,从那里出土的红衣陶器、玉器、兽骨和鱼骨至今仍保存在本地博物馆。有一年春天,我无意中闯入那个被油菜花和田地包围的荒野郊外——当年的挖掘现场,如今依然荒草萋萋。绕过丛生的荆棘,侵道的野草野花,我走在长长的条石路上。石条掩映在荒草丛中或庄稼地里,上面布有圆形孔穴,好似先人手工劳作之遗留物。
不远处,遗址腹地上,竖立着九根图腾柱,中间一柱为醒目的石锛造型,其余木柱也无一柱相似。成片的庄稼地、丛生的荒草中,它们的出现宛如神迹,让人惊异。近前细看,上面的刻纹、图案、装饰,带着古老的巫语,又好似风雨中天然生成。我想起英国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巨石阵。它们被英国作家哈代写入长篇小说《苔丝》中。同名电影里,那个叫苔丝的姑娘在杀死她悲剧命运的制造者后,与爱人克莱尔逃至那里,黎明之前,他们之间有一段关于巨石阵来源的对话。
江南的乡野大地上,九根木质图腾柱直指湛蓝天穹,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存在,并永远存在下去。
还有石碑,还有碑身上的神人兽面像,肖似遗址里出土的“兽面形陶器耳”,双圈大眼,粗鼻上翘,张口呈吼叫状。
遗址现场,朴拙的条石路、木质图腾柱,还是神人兽面像……这些并不是来自远古的遗留物,而是当代雕塑家陆乐的作品。它们屹立在考古发掘现场,经受阳光滋润,风雨侵蚀。它们的存在,隐隐地,将此刻与过去的肉眼不可见的世界接续上,代替那些进了博物馆展厅里的文物,继续留守和看护着这片土地。
这个位于荒草丛中、庄稼地里的雕塑群,题为《痕迹》。
雕塑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既是对过往时间的总结,其本身也处于时间的永恒流逝之中。它与落花相伴,也与流水为邻。它是时间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当博物馆展厅里古陶器和古玉器上留存的声音日渐式微,人们从荒草丛中、从遗址现场的图腾柱上,或许可聆听到先人静默的歌吟。
这之后,不同的季节里,我都去过那里。
有一次,我甚至在庄稼地里迷路了,或远远地看见屹立的图腾柱,却怎么也无法靠近。而每一次,经重重寻觅之后的猝然相见,常有怦然心动之感。那种感动,人大概只有在自然中才能获得。
一个野生的环境,不断生长的空间,随处弥漫的声响——它们来自尘埃深处,源于死去生物的鸣唱。发生在那里的一切,不会过时,永不消失。
遗址,既为痕迹,也为重要的现场。
而所有艺术活动,其宗旨大概就在于如何从现场出发,将自身存在纳入时间流逝的缓慢进程中。从遗址动身,再去博物馆观看展览物,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具体到写作,如何与遥远的过去发生关系,便成了所有叙述活动的出发点。那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人一旦进入创作中,便是逐步回到往昔的怀抱,将渔网奋力撒向记忆的大海,去打捞沉睡中短暂而微弱的瞬间。
总是这样,我们送走流水,又回到流水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