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还没有到,人们便开始忙碌,仿佛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仿佛那天一被叫醒,便可见大地璀璨,满目生机。
院子里有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奔跑的人家,他们的母亲早早地就将压箱底的红布拿出来,再翻出珍藏的五彩丝线,将剪子、针、顶针、纸剪的“花样”准备好了,便坐在春天煦暖的阳光下,开始做“五毒兜”。我们小孩子并不知道这件精巧的肚兜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蛇、蝎、蜘蛛、壁虎和癞蛤蟆,惟妙惟肖,煞是可爱;甚至忘了哪年哪月曾被一条小蛇吓得脊背发凉,被一只蝎子钳过一口,被一只蜘蛛爬过手背,或者让一只撒尿的壁虎瘆得头皮发麻,被一只癞蛤蟆踩过一脚。女人们也聚到一起,看着肚兜上绣花的人那么专心,便有些手痒,回家取了针线和布,也跟着学做起来,仿佛整个村庄里的孩子,在端午这一天,都会穿上护身符,此后一生不会被“五毒”伤害。尽管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小孩子主动惹怒了这些在春天出洞的毒虫们。
做父亲的也不会闲着,站在院子的桃树下抬头瞅上一眼,便大致有了眉目,将哪一根桃枝折下来,可以给孩子们每人做一个桃木棍辟邪。做桃木棍一点也不比绣小肚兜容易,说起来也是一个精细活,等于在木头上绣花。而且这手艺非得男人们做不可,没有力气可不行。于是我们小孩子又开始崇拜自己的父亲,叽叽喳喳围在他的身边,看他如何将桃枝截成指头长的一段,又刮了青绿的皮,将湿润的内里磨得光滑铮亮,做成一把刀剑的模样,并在上面刻出精美的花纹,或者一条栩栩如生的祥龙,再或写上“平安”“富贵”之类的字,而后用一根红色的丝线拴住,便等着端午那一天的到来。
端午终于来了。母亲早早去田野里采了艾草回来,绳子扎上一把,挂在屋檐两边的石灰墙上,又忙着用艾草煮一盘热乎乎的鸡蛋,蒸一锅香甜的粽子。父亲则在庭院两棵梧桐树间,给我们小孩子做一个麻绳秋千。弟弟昨晚就穿了喜庆的肚兜,敞了怀开心地在院子里奔来跑去。我和姐姐闻着锅里艾草散发出的浓郁的馨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但知道父母还没有下令,我们只能把玩着胸前还带着父亲掌心温度的桃木棍,坐在秋千架上,摇摇晃晃等待着午饭的到来。
我记不清究竟吃了多少的粽子。似乎每一年,都有飘着艾草香味的甜蜜粽子,和新鲜滑嫩的水煮鸡蛋,穿过我的肠胃,像热烈的五月一样化为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手腕上戴过的五彩丝线早已寻不见了,我在翻滚的麦浪中留下的印记也已消失,甚至那时的我,还不知端午是为了纪念一个叫屈原的伟大诗人。可是,弥漫着艾草味道的爱与哀愁,即便在许多年后,我离家千里,依然于每年的五月将我唤醒。好像,我依然还是那个奔跑在春天的孩子,等着母亲一声声温柔地唤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