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怕孔老师,好像她会长生不老地活着,教完了我的父亲,又教我,然后是我的子子孙孙。
于是一脸威严的孔老师,走在村里的大街上,再威风凛凛的人,都会谦卑地停下脚步,向她鞠躬问好,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一定要严加管教自家小子。父亲有没有挨过孔老师的打我不知道,但他却坚信如果孔老师对我们姐弟三个手软,一定是他哪儿做错了,招孔老师不待见,连割麦子掰玉米的时候,也不让他过去帮忙。
孔老师教了40年书,从一年级跟到五年级,再从五年级陪到一年级,语文数学自然课本倒背如流,吹拉弹唱也样样在行。校园里倒挂在梧桐树下的破钟,一见她走过来,恨不能自动敲出上课下课的铃声。那些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很少再回故乡的金凤凰,只要一提起孔老师,便觉得她会瞬间穿越到面前,于是心里自带了七分敬重三分惧怕,声音都小了下去,好像时光倒流,又重新回到倒背着小手听孔老师讲课的小学时光。
每个星期五,孔老师都会站在花坛边上教我们唱歌,《学习雷锋好榜样》《社会主义好》《南泥湾》《我的祖国》……但凡流行的,就没有她不会唱的。她的指挥颇具将军风度,有不容置疑的威武气势。
正是秋天,激越的歌声穿过小小的花园,让一朵攀缘在玉米上的牵牛花,发出轻微的颤抖。随即,歌声越过我们的教室,飞过白色石灰涂抹的低矮围墙,绕过大道两旁粗壮挺拔的白杨,硕果累累的苹果园,抵达正忙着掰玉米、刨地瓜、摘花生的村民耳中。人们于是纷纷放下手中的农活,走出田埂,涌进校园,穿过操场,围拢到学生们周围,拄着锄头笑嘻嘻地盯着孔老师。有男生故意唱跑了调,公鸭嗓“哧”一声撕破了空气,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孔老师朝出洋相的学生瞪视一眼,破锣嗓子立刻鸣蝉一样噤了声。周围看热闹的家长们也缩了一下身体,为自己刚才的失礼感到羞愧。女人们甚至正了正衣襟,理了理头发,又恨自己衣着随便,满是尘灰。男人们要是有燕尾服,这会肯定钻进去,摇身一变让自己体面起来。
歌声因此仿佛被河水清洗了一遍,重现干净辽阔的底色。整个村庄浸润在歌声里,就连鸡鸭牛羊也在秋风中驻足,侧耳倾听。阳光洒满了大地,小小的村庄被清澈的童声包裹,犹如一枚成熟的大豆,安静地隐匿在壳里,享受收割前最后的温暖。
演唱终了,人们恍若梦中惊醒,跟孔老师道声再见,神情恍惚地走出校园。旗帜在昏黄的半空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墙头的茅草迎着清冷的夕阳,发出圣洁的光。
这时的我们,全然忘了教鞭敲在脑门上的痛,和讲台上罚站的羞耻;尺子打在手心里钻心的疼,也化为一丝甜蜜的哀愁。听到歌声的父母,这一天好像接受了洗礼,通体舒畅,看庄稼觉得处处生机,满目生辉,看孩子觉得个个出息,大有可为。
于是我们唱完了歌,被孔老师轰进教室上最后一节自习课,心里都美滋滋的,知道回到家不会挨揍,父母都和颜悦色,城里人洋气的拥抱亲吻虽不会有,但一顿热气腾腾的好饭是少不了的。父亲高兴了,还会用尖椒蘸上酱咔嚓咔嚓吃上半个,再喝一盅县城特曲,啃下半个煎饼,这才滋啦着嘴跟母亲聊起下午的精彩演出,说孔老师就是有本事,临近几个村子的小学,哪个也没有我们村的歌声嘹亮,一听那豪气冲天的声音,将来咱们村准能出几个状元。
我坐在教室里一边默写生字,一边想起晚饭时的愉快光景,忍不住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抬头再看让我总是惧怕的孔老师,她的鬓角不知何时又添了几根银发,也不知那是长年累月的粉笔末落下来染白的,还是被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兔崽子们”气白的。
孔老师是永远不会老的,她会神仙一样供奉在我们村子里,掌管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前程风水。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可是这样一个长生不老的人,竟然也白了鬓角。我抬头看着讲台上威严扫视着学生的孔老师,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惆怅,仿佛站在秋天的田垄上,看到收割后空空荡荡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