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呼都格是我的摇篮,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这片沙滩也是花草鸟的摇篮。春末夏初,漫滩遍野金灿灿的冬青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白刺开始结类似葡萄的紫色小圆果,而霸王的椭圆形绿叶长得鼓鼓的,骆驼爱吃它的嫩枝和叶子。毛尔头和山羊刺的黄花、塔那的白花、软毛头的蓝花、沙葱的粉花等,比比皆然,清香扑鼻,使我闻不够,看不厌,令人陶醉。各种小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达兰和勒图等小鸟的叫声清脆悦耳,成群结队的麻雀叽叽喳喳飞来飞去,三三两两的沙鸡见了我就呱呱叫。到了秋天,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排排鸿雁互相呼应着飞过。我仰天问它们,你们这么着急飞,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呢。雁阵里发出“咕嘎,咕呀”的声音,似乎在说“更高,更远”。我说,那就快飞吧。我目送雁阵,直到“望断南飞雁”。
记得我5岁那年,有一天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房檐。父亲问我,儿子,你看什么呢?我说,阿布,我在看那个燕子怎么喂它的孩子。父亲笑了笑没说什么。过了几天,父亲看我趴在炕桌边,用铅笔描桌面上的狮子漆画。他摸着我的头说,你描得真细致。
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你看到没有,儿子喜欢画画儿。母亲说,看到了,画动物还挺像。父亲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娃娃日后有出息呢,小小年纪就爱写写画画,我得去找姐夫,想办法教儿子识字。母亲听了高兴地说,那你就去找姐夫吧。当时,父亲的姐夫道尔吉僧格是阿拉善有名的文化人,父亲去他们家说明来意。道尔吉僧格给了父亲一本《查干陶勒盖》,父亲如获至宝。
太阳从腾格里沙漠西面不慌不忙地走下去,美丽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父亲顾不上欣赏美景,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了。
那本叫《查干陶勒盖》的书,是一本民间用的线装识字手抄本。查干陶勒盖,是指从字母开始学习蒙古文的入门读本。母亲接过父亲递给她的《查干陶勒盖》,她虽然不识字,也是喜出望外,立即打开她的包袱,找出一块红底黄花纹的棉布,粘成《查干陶勒盖》的书皮,非常平展、整齐。父亲对我说,儿子,去洗洗手过来,阿布从今天开始给你教字儿。听说教字儿,我感到很新奇,洗了手,规规矩矩地蹲在父亲面前。
父亲翻开《查干陶勒盖》,现在想起来,那是在宣纸上用毛笔写的课文,xiao'ka工工整整,一气呵成,就像印刷的一样。父亲开始给我教《查干陶勒盖》,他说,我们先学字母,我念一个字,你跟着我念一个字,发出的音要跟阿布一样,还要看清楚一个字和另一个字一样的地方和不一样的地方,把它记住。自那天起,我跟着父亲从字母开始学,父亲手把手,一字一句、一段一段地教我。父亲教得好,我也学得勤,不到半年,我把书上的谚语、民歌、诗文、寓言故事等,都念会了。
之后,父亲对我说,接下来,你要把学过的内容都背下来,在我给你的那个本子上用铅笔把学过的内容都抄写三遍,默写两遍。这些作业,我都按父亲的要求做到了。父亲给我念民歌、诗文时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把我完全迷住了。父亲出门期间,我也学着父亲的腔调,给母亲朗诵《查干陶勒盖》里的民歌和诗文。母亲听了高兴得情不自禁抱住我亲了又亲。我自己也感到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父亲回来后,母亲跟他说,你的儿子不拿书就念出来诗文给我听,我听着都流泪了!父亲喜笑颜开地说,你看看,我们的儿子学得多好啊。
我一遍遍地读,一遍遍地背,一遍遍地写,把整本书都翻旧了。后来母亲告诉我,小时候我染上荨麻疹,发高烧说梦话的时候也在念《查干陶勒盖》里的诗文。想来,那是一次可怕的经历。小小年纪的我发高烧不省人事,父亲和母亲着急万分,给儿子治病的唯一办法就是熬蒙药查干汤、敖什根汤。母亲说,前一个是退烧的,后一个是治咳嗽的。父母日夜守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母亲急得不断擦着眼泪……
我学那本《查干陶勒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书里讲的意思,但觉得一下子知道了好多事情,特别是对书中有趣的故事和奇妙的神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开始有了无穷无尽的想象,时不时要求父母给我讲故事。父亲有空时亲自给我讲,没空了便推荐母亲给我讲。母亲每次开始讲故事总说,很久以前有一个……而我也总是问,额吉,再讲一个,很久以前怎么了?父母讲的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一幅幅活生生的画面,使我开始对故事中人物的善恶美丑有了比较。
上学念书使我从传说的故事里走进现实。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巴音呼都格沙滩上,驼群羊群悠闲漫步,尽情采食。一对蒙古族夫妇搂着孩子骑马纵缰,飞驰而过。那是父母送我上学。
新中国成立之初,阿拉善的牧区没有学校。我到9岁才上小学,那年在超格图呼热庙新建了一所学校,叫嘉尔嘎勒赛罕小学。父母送我上学,让我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些洁白的新房子,那么多老师和学生,特别是发到我们手里的课本,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书,就爱不释手地读起来。因为父亲从小教我《查干陶勒盖》,新课本上的字基本能念下来,这是我的第一个老师抓“学前教育”,为我开启智慧大门的结果。
记得在第一学期的期中,有一天下午,父亲专门来学校看我。这件事是母亲后来给我讲的。父亲到校园,正好赶上课外活动时间,学生们有的在篮球场上打篮球,有的坐成一圈“丢手绢”,有的在沙堆上打闹。父亲在孩子堆里找我,硬是没有找着。无奈,他就找班主任问,我儿子在哪里。班主任说,现在是课外活动时间,学生都在外边玩,您去找一找吧。父亲说,我找过了,没有找着。班主任说,那他也许在教室看书,您去教室里看看吧。
父亲走进教室,果然看见我一个人在那里看书。父亲走到跟前,我都没有发现。父亲故意咳一声,我这才站起来说,阿布,您怎么来了?父亲说,阿布想你,来看看你,现在娃娃们都在外边玩,你怎么一个人在教室里?我说,阿布,我想看书。父亲问这问那,临走前拿出一些零花钱给我。
我记得,当时父亲给我钱,我没有要,我说,阿布,我这里什么也不缺,没有什么买的,不小心把钱丢了多可惜呀。父亲回到家里对母亲说,临出来,我想给儿子留点零花钱,他不肯要呢,明儿还是你去给他吧。母亲听了说,这个娃娃怎么能这样呢!父亲笑着说,你不要怪他,俗话说人各有志。第二天,母亲来到学校给我零花钱。我依旧不肯要。母亲说,昨天你阿布专门跑来给你零花钱,今天又让我来给你,你怎么能不要呢!我看出来,母亲有一点不高兴了,我不能不要了。我赔着笑说,额吉,那我就收下了。母亲这才面带笑容说,那你看你的书,额吉回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身上装钱。从小我没有花过钱,身上也不带钱,觉得钱对我没有什么用处。不过,父母那次给我留钱,后来还真派上用场了。有一天,阿拉善盟新华书店流动售书至学校。我翻翻这一本,翻翻那一本,最后翻着《三国演义》,爱不释手,用父母给的钱买了一套《三国演义》。这是我第一次买书,也是第一次看这样大部头的书,刚看几页就入迷了。那个冬天,我每天晚上钻进被窝就看书,被故事情节特别是被神机妙算的诸葛亮、百战百胜的关云长等深深吸引,一看起来就放不下,一直看到后半夜。好在当时我不住校,没人管。早晨起来洗脸,发现两个鼻孔被煤油灯烟熏得黑黑的。现在想来,那时父母跑几次给我送零花钱,真是太及时了。
小学时,《三国演义》吸引我,语文课里的故事吸引我,讲课的老师们更吸引我。老师的知识怎么会那么多,讲得怎么会那么好,还有老师说课文里的故事是作家写的,作家是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样动人的故事。我心里暗暗想,长大以后自己也要当这样的老师,也要当作家写故事给人们看。
在嘉尔嘎勒赛罕小学念书时,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始终名列前茅,是全校为数不多的连续跳级的学生。我在一年级只学了一个学期就跳到二年级,在二年级也只学了一个学期便升入三年级。在三年级学满了一年,接着,又让我从三年级直接跨入五年级。在初中和高中,我依旧奋发努力,特别是我的语文成绩一直都非常好,语文老师常常把我的作文拿到其他年级去念。这些都是因为我的第一个老师教我学《查干陶勒盖》,为我一辈子的学习打下的坚实基础。
我永世不忘父亲对儿子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