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我们驱车至阿尔山市。街面上,车子像木牛流马般在街衢上不情愿地挪动着。阿尔山的夏季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如果游客把生活节奏带起来,小城受不了。所以,要懒洋洋地漫步、溜达、闲逛。
我们的车也懒洋洋地行走,边行走,边寻找适宜的酒店,边寻找酒店边观看沿街大理石建筑、楼顶上的雕塑和花池内拥挤的柳兰花。边看边找,竟错过了许多酒店。再要找时,也到了街的尽头。再折回来,在一处民宿住了下来。
我在夜市里遇到卖山货的赵大姐。她向我推销金菊花:大兄弟,咱家的金菊花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都是山里采下来的,咱家都收一等货,不好的白给咱不要……
夜半时分,山罅隙里藏着的凉风袭来,背部、脖颈发凉,忙扯过被子来盖上。
第二天,我们攀上了天池山,看到了属于“玛珥湖”类型的天池。
——大地裂开沟谷,岩浆与水流相持,巨大的水火之爆炸出了面前这个“天空之眼”。
天池的下面,挂着一架红色的梯子,远远望去,垂悬着,挂在从百十公里外新巴尔虎草原缓缓移动过来的一团团银亮的云朵上。梯子上面有好多人在攀爬,像一只只长了吸盘的壁虎,吸挂在梯子上,不会掉落下来。
天池有多大呢?从绿色的高山上看去,不过是唐代秘色瓷里装着的一汪银色的水。从池子向四周看,山峦像被池水和一团云包裹着,不过是一只银盘中装着碧色的果蔬。
天池往东30里的石塘林景观,那是火山大爆发时散落到人间的黑珍珠,景色奇绝瑰丽。
石塘林广达200平方公里。翻花石、熔岩冢、喷气锥、喷气碟、熔岩绳、石海、熔岩陷谷、火山弹、龟背岩、叠瓦岩、火山基浪……
我靠近一两米高的熔岩冢。它的形态被当地人形象地称为“开花馒头”。外表坚硬、粗粝,我难以从这一“冢”的里里外外看到一星半点的土壤,也想不出有生命萌育的理由。然而,从熔岩冢里却生出一丛丛马缨杜鹃来,红色的花朵与暗黑色的岩身构成一幅无须调整尺寸和构图的天然油画。木栈道边上,每一个“开花馒头”上都生长着杜鹃花,煞是美丽。
天池、火山石塘、温泉,令阿尔山呈现出一种非对称性。即,沉郁气质与疾速流布的对立;即,年轻又苍老态的表里不一;即,广大与促狭的对峙;即,铺陈叙述与突兀闪现的错愕。
阿尔山就像母亲捧着的初生婴儿。科尔沁草原是一只摊开的右掌,巴尔虎草原是一只摊开的左掌,两只手掌一打开,阿尔山就在手掌上屹立了。
柳兰花是阿尔山的市花。初入阿尔山时,车辆渐渐呈“向上”的行姿,路边忽然变幻出一种绮丽的色彩。柳兰稀疏的绿叶被坡地上的绿色背景吞噬了,只留下悬在地面上一尺左右的花朵,脂胭紫色有如一道霞光飘到地面上,缥缈如纱,这难道是阿尔山迎客的彩色裙裾?一簇簇、一个接一个柳兰群落呈现“波普”艺术、超平面艺术的美感。
阿尔山市被柳兰包裹着,道路两旁,街头巷尾,都密植着柳兰。那娇俏可人的花穗,竖看成串,横看连片,接天映日,恣意怒放在青山绿水间。
我将为阿尔山的冬季画一幅油画。全部敷以白色的颜料为背景,融合着白桦脱落的白皮,融合着雪兔子奔跑时掉落下来的白毛,融合着百合花夏季里的白色花瓣,象征白雪。油画的中央画一个纽扣大小的浅盘,青蓝色的也可,檀木绛色的也可,玄色的也可,月魄色的也可,浅盘里面不要装浆果,不要装糕点,不要装茶品,不要装任何东西。因为,浅盘里装着世界。这个世界被阿尔山深可没过膝盖的雪包裹着。
我将再画一幅水墨画。全部以墨色为背景。融合着石塘林里火山灰,融合着白狼泥炭矿里的泥炭,融合着黑曜岩里矿粉,我只在画的一角点上几处樱桃红色。水墨底色是50厘米深积雪的影子,樱桃红色象征积雪下面的活力。
我做了一个又一个在阿尔山度过冬季的梦。
——我备下满屋子的山货。桦树茸、哈拉海、榛蘑、草蘑、红蘑、鸡腿蘑、木耳……有一个唱好来宝的要给我唱十日,我款待他十日;有一个唱二人转的要给我唱十日,我款待他十日;有一个唱东北大鼓书的要给我唱十日,我款待他十日。
——我的灯盏是用松油点燃的,我的火炕是沿着地窨子盘曲如黄肠题凑,我在前夜借月亮东升如盘的光,微红但是有酒的香气,我在午夜借月亮升上中空如玉珠的光,皎洁甜脆,我在下半夜借月亮沉入龙潭的光,红润而酵性十足,有腌鸡蛋的味道。我能忘记睡眠,整个晚上搂着月亮,捧着月亮,随着阿尔山的旋转而与月亮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