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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鹿树(节选)

  □肖勇

  安琪儿3岁的时候,她家夏营地的毡房周边,还有五六家毡房。如今她5岁了,她家周边就剩大姨家了,两家的毡房遥遥相望。

  安琪儿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安琪儿的小脑袋瓜里经常会冒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她本来是站在树上的。

  那是一棵孤零零的,像极了一头奔鹿的杨树。也不知是树长在毡房边,还是毡房长在树边,反正安琪儿出生时,她家毡房前就有这棵树了,越长越像一头奔鹿。四条碗底粗的根深扎入土,仿佛鹿的四蹄踏地,托举着一根更粗大的主干,像鹿的脊背光滑而健硕,迎着不远处爬满花草的山,这条主根突然昂然向上,长成了鹿头和鹿角,顶着茂密的枝叶,随风一阵阵抖动……这就是当地人说的神鹿树。

  安琪儿此时正站在“鹿”背上,向不远处的山上张望。满头满脸的泥土和草屑,却遮不住她双眸的清澈和明亮。太阳已经落到山那头了,白云一样飘在山腰的羊群正向山脚下飘来,阿爸就要随着白云飘回家了,安琪儿开心地笑了。这一笑,嘴一咧,露出的虎牙上,依稀粘着泥土。刚刚她和金毛狗笨笨摔跤,啃了个满嘴泥。想到那个可气的家伙,她回头向自家毡房望去,只见它懒洋洋地趴在大敞的毡房门口,正傲慢地盯着她呢。安琪儿不由哼一声,嘴一撇,有些愤愤地扭过头,向山上又望了望,她又开心地笑了。

  “额吉,额吉,阿爸快回来啦,已经到山脚啦,我都看到阿爸骑着他的黄斑马啦……”

  “额吉,额吉,你说阿爸今天给咱俩带回来啥?山杏山梨、野菜野蘑菇,还是漂亮的小鸟小虫子……”

  又一阵风吹来,“鹿”欢快地摇头,枝叶拂过安琪儿的脸,酥酥痒痒的,她欢笑着,躲了又躲,又向山上望去,那一大片白云似乎飘得更快了。

  “大姨,大姨,阿爸和大姨夫快回来啦,已经到山脚啦,我都看到大姨夫手里的马鞭啦……”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

  那边的毡房钻出个女人,扎着粗布围裙,挥着手里的奶勺,拖着长音应道,随后又喊道:“安琪儿,我的宝贝儿,晚上和你阿爸来大姨这儿吃吧,大姨炖肉啦!”

  “大姨,大姨,不啦,不啦,我和阿爸还要陪额吉呢……”

  “好吧,好吧,我的安琪儿宝贝儿,等你阿爸回来,大姨给你端过去吃!”女人叹口气,飞快地抹了把眼角,又叹口气,转身钻进了毡房。

  “大姨,大姨,不用啦,我自己去端吧……”

  安琪儿目送大姨的背影被毡房吞没,就像一口大锅把羊肉吞没,扑鼻的肉香飘来,她耸着鼻子嗅嗅,看看大姨家毡房飘起的炊烟,摇摇摆摆升腾到半空,又看看自家还没有生起烟火的毡房,随后再向四周望了望,突然就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眉头不由蹙起来,歪着头,咬着手指头,呆呆想了好一会儿。

  “额吉,额吉,巴拉丹爷爷好久不来啦,好久不拉马头琴给我听啦,其木格婶婶也好久不来啦,好久不教我画画啦,布日古德舅舅咋也不来了呢?他可是答应我,教我摔跤呢……”

  “额吉,额吉,上学好玩吗?阿爸说,等我再长高点儿,也要送我去上学呢。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就想天天陪着额吉玩。朝鲁哥哥上学去了,就没人天天陪我玩啦。大姨她想朝鲁哥哥,总躲在毡房后边哭,我都看见啦。我要是去上学了,额吉你也会想我吧,也会躲在毡房后边哭吧……”

  “额吉,额吉,你就是不愿意说话。我天天白天和你说话,你也不说话。阿爸天天晚上和你说话,你还是不说话。你啥时候才会和我俩说话呢……”

  安琪儿像大姨一样叹口气,从“鹿”背上滑下来,有些忧伤地揉揉眼睛,倚在“鹿”背上,撑着下巴,亮晶晶的双眼望向远方。

  夕阳的余晖从她身后的山上铺过来,铺在这片草地上,铺在她小小的背影上,铺在她倚着的那棵树上,铺在两家毡房袅袅的炊烟上,铺在远处那座高耸的大烟囱和滚滚升腾的白烟上。那是离夏营地最近的一座大烟囱。她听阿爸说过,那是煤矿的大烟囱,可她并不知道煤矿是做啥的。

  “额吉,额吉,你看那大烟囱,那要多少人一起吃饭,才会生这么大的烟儿啊……”

  “额吉,额吉,你看它,白天黑夜不停冒烟儿,为啥不像咱家的毡房,做饭的时候才冒烟儿呢……”

  ……

  阿木尔仿佛盯着一头闯进羊群的狼。

  一辆越野车停在阿木尔家羊圈边儿,车下的男人举着摄像机,无视身后涌来的羊群,还有虎视眈眈的两条牧羊犬,一门心思把手中的镜头对准毡房,更准确地说,是对准他的女儿安琪儿。

  没经过主人同意,接近人家的毡房,这是无礼;没经过家长同意,偷拍人家的女儿,这是冒犯。他又看了一眼夕阳余晖下女儿小小的背影,心头一阵悸动,左眼皮开始一阵阵跳动,左边脸跟着一阵阵抽搐。

  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流水一般从他马前流过。头羊几次回头,摇晃着犄角,朝他咩咩叫。那是在提醒主人,别忘了挂在它犄角上的东西。它的两只犄角上分别挂着一大一小两顶插满鲜花草帽儿,那是他今天送给女儿和妻子的礼物。

  阿木尔对头羊的叫唤充耳未闻,也忘了自己应该第一时间送出的礼物,他端坐在马背上,绷紧双腿,眯起双眼,紧紧盯着那个男人,右手握住腰间的布鲁,越握越紧。

  “阿木尔,阿木尔,你回来啦……”

  女人从那边的毡房钻出来,挥着奶勺喊道。也许她手中的奶勺就是传说中的神笔吧,点活了这幅沉静而凝重的画面,画中的一切突然动了起来。安琪儿一下跳起来,惊喜地扭过头,她眼中的世界也随之跳起来,满是欢快的味道。“阿爸,阿爸,你可回来啦……”她挥舞着双手,像一头欢蹦乱跳的小鹿,跑向自己的阿爸。那个男人从草地上爬起来,手中的镜头沮丧地垂下,茫然又怅然地左顾右盼。阿木尔却已经无视他的存在,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女儿,手中布鲁早就松开,翻身下马,乐呵呵地敞开双臂,迎向自己的女儿,就像草原敞开胸怀,迎接春天的第一缕风。

  “阿爸,阿爸,大姨又炖肉啦……”

  “阿爸,阿爸,额吉今天又没和我说话……”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

  阿木尔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就像抱着一轮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当这样的光芒照到羊圈门口,那只头羊眼中也满是温暖,两条前腿一曲,跪在了草地上。阿木尔放下女儿,从头羊犄角上摘下小的草帽儿,戴在女儿头上,又摘下大的草帽儿,递到女儿手里说:“安琪儿,我的宝贝儿,快去给你额吉戴上。”

  “额吉,额吉,快看呀,阿爸给我俩带啥啦……”安琪儿雀跃欢呼着跑了。

  ……

  “朋友,能让我过去说话吗?”见阿木尔看过来,而且目光不善,那个男人忙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马上又引起一阵狗吠。他刚才就几次想过来,都被狗吠拦住了。

  “脚长在自己腿上,想过来,自己走过来吧。”阿木尔的脸色稍有缓和,喝住自家的三条狗。

  “扎,我的朋友,一切都好、一切安康吧。我叫乌力罕,在矿区工作,一名摄影爱好者,很高兴认识你。”男人走过来,热情地伸出手。

  “牧人家的毡房永远为朋友敞开,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朋友!”阿木尔没有伸出手。

  “我的朋友,我无心冒犯。只是今天,我实在太激动了,简直心潮澎湃,以至于,忘了草原上的规矩。对于我的无礼,待会儿我会郑重赔礼……”

  “阿爸,阿爸,大姨送来炖肉啦,还有奶茶呢……”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阿爸一会儿就过去……”

  “阿爸,阿爸,笨笨馋啦,想抢我的肉吃……”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阿爸待会儿教训它……”

  “真是可爱的孩子。人如其名,你的女儿就是天使,上天送到草原的天使。你看,这就是我拍到的,你的女儿。请原谅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拍了下来。那一刻的画面实在太完美了,我控制不住内心的召唤。你看,她的背影多美,在夕阳的余晖下,就像一幅油画。还有那棵树,两座毡房,一缕炊烟,最关键的是,你看那座大烟囱,还有滚滚升腾的白烟,在小女孩儿的视野里,形成强烈的对比,充满视觉的冲击。这是一张让人深思的作品……”

  “阿爸,阿爸,让叔叔也在咱家吃饭吧……”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那就多摆一副碗筷吧……”

  “谢谢你,我的朋友,你这是原谅我了。可我还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我想继续拍安琪儿,拍她的成长,一直拍下去。她的天真烂漫,她的活泼可爱,她的简单快乐,她在大自然中成长起来的野性,都深深吸引我,让我感动。其实今天,我很早就来了,怕惊扰到她,远远看她用土给那条金毛犬洗澡,和它摔跤;看她趴在草地上,像是在与大地对话;看她挂在那棵树上,就像刚才挂在你的脖子上……”

  “这,我得想想,这,我得想想……”阿木尔皱紧了眉头,眯起了双眼。

  “阿爸,阿爸,我肚子咕咕叫啦,额吉肚子也咕咕叫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

  听到女儿的呼唤,阿木尔的眉眼马上舒展开来,硬邦邦的脸上又有了笑容,仿佛冰冻的河面乍然迸裂,每道裂纹都涌动着春潮……

  喝下几口酒,阿木尔的话多了。他的目光有些缥缈,有些迷离,还有些忧伤。月亮爬上树梢,沐浴在月光下的那棵树,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态,犹如鹿角的枝叶上,挂着一顶插满鲜花的草帽儿。

  安琪儿也头戴一顶草帽儿,像树懒一样挂在“鹿”背上,时而翻上来,骑在“鹿”背上,或是趴在上面,时不时还把小脸贴上去,嘴里叨咕着什么。

  “我就在这夏营地,认识了安琪儿的额吉。她的名字叫艾吉玛,那年的6月,我赶着羊群,转场来到夏营地,远远听到欢笑声,银铃一样好听。顺着笑声,我看到那么漂亮的她,跑得就像一头欢快的鹿。她喜欢奔跑,总是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她为啥那么喜欢奔跑。直到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奔跑的她,在花草中奔跑,在山上奔跑,在水边奔跑,迎着朝霞奔跑,伴着晚霞奔跑,追着初升的太阳奔跑,沐浴着月光奔跑,高兴了奔跑,生气了也奔跑。后来我总想,也许她前世就是一头喜欢奔跑的鹿吧……没有那么多故事,简简单单的,我俩就相识了,相爱了,来年就结婚了,再来年就有安琪儿了……”

  “安琪儿两周岁的时候,我的艾吉玛病了。刚开始就是头疼,后来浑身都疼,疼起来满地打滚儿了。再后来,身子不能动了,话也不能说了,连打滚儿的劲儿都没了……”

  阿木尔避开女儿的视线,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了一把鼻涕,接着说:“我没了我的艾吉玛,我的安琪儿没了额吉……”

  “后来,安琪儿一哭闹,我就说,你额吉就是神鹿,这片草原的守护神,她要守护好多好多生灵,她有好多好多事儿要做,不能天天陪着你,可她惦记你,还是想陪着你,就化作了这棵树。”

  “阿爸,阿爸,额吉要是说话啦,是不是就要回来啦……”

  “我的艾吉玛睡了,我的安琪儿宝贝儿也睡了,她这是在说梦话呢。”阿木尔的嘴角荡起一抹笑意,轻手轻脚向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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