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爱说我们是他的“黄埔一期”,因为我们是他教师生涯里带的第一届学生。那时候他刚本科毕业,书生白面、望之俨然,穿油光可鉴的正装皮鞋,三七分头梳得一丝不苟。八十年代初,他在一个以竞争激烈而闻名的高考大省考上大学,其间付出的努力和刻苦,我们可能难以想见。也许是领会到了这种刻苦的好处,也许是因为习惯,他对我们的要求也都很严格——逃课不读书要找你谈,违反校规谈恋爱,更要找你谈。
我是散淡惯了的人,对这样的约束自然很反感。高中时,老师总跟我们说,“到了大学就没人盯着你们了……”哪知道大学这位盯得更甚。我那时正沉溺在报错志愿的煎熬里,对这个学起来毫无优势和兴趣的专业非常厌恶。可“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这样的苦恼躲又躲不过,说又说不出,只有逃课“眼不见为净”。他作为班主任,当然不肯放任自流。大概因为年纪轻,捉我谈话时又格外要摆出老道长的面孔。我不服气,用很多尖酸刻薄的话顶撞他;他嘴笨,常常被我怼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似乎是暑假里的一个傍晚,天上乌云翻卷,雷声隆隆。我刚帮父母把怕被雨淋湿的七零八碎收进屋里,就听到院外有人敲门。我很奇怪这个时间这种天气,是谁会到家里来,听见有人
在门口跟我爸做自我介绍,才知道是我的班主任。我当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大学班主任还家访?骑个自行车自西北向东南斜跨一座城,来回百十里路?还是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晚上?
家访的沟通里,自然少不了委婉的投诉。我在一旁恨得像个气鼓鼓的青蛙,一张脸拉得老长。他走以后没多一会儿,大雨就噼里啪啦地下起来。父亲在夸赞和感念纪老师的好之外,又牵挂着他这一路的郊道夜雨,对我的批评训诫,自然加大了一个码。我自觉冤深似海,从那跟他结下梁子。
后来我们换班主任,然后毕业,很快相忘于江湖。偶尔有什么事情提到他,总嫌他荒唐多事。
一两年前,班里有了微信群,有人把纪老师也拉了进来。他兴奋而热切地庆祝“跟大家久别重逢”,一串表情包用得花团锦簇。可是师生之间的“云共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跟当年一样拘束生疏。他在群里反而算是比较活跃的,时常发些图片、链接之类的,分享优秀校友和学弟学妹的成果、动态,还几次有感而发,郑重其事地向我们道歉——因为第一次当班主任没有经验,他对我们“黄埔一期”批评得多鼓励得少,所以在这里请大家原谅。
去年夏天,我们班商议筹备即将到来的毕业三十年大庆。他早早便跟着忙活,从策划到落实、直到在场景复刻里担当角色……事事冲在第一线。大庆活动里有一项,是回到校园——同学们坐在当年各自的位子上听他讲课,他欢天喜地的一声“同学们好”,却让百感交集的学生潸然泪下。后来跟组委会的几个同学聊天,说起其中的种种细节,得知几个月来的组织策划、协调安排中,他的真诚和付出,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这三十年里,我们对他的误解有多深,这次对他的歉疚和感谢也就有多深。
聚会结束好几天,他还在群里意犹未尽地兴奋、回味,又抛出许多相关链接,晒一届届学生回校聚会的照片。我逗他:“像个守巢的老燕子,等着一拨儿一拨儿的崽崽们归来。”他依旧像打了鸡血一样地激情满怀、又心诚意笃地回复:“我一直在母校,守着这个窝,迎接你们来,默默送你们走,走向通天大道,走向人生辉煌!”
本是司空见惯的一句套话,就因为此时此刻从他的手上敲出来,竟让我落了泪。我很庆幸自己克服了重重困难,没有在这次聚会中落跑,并且有缘消除对他的误解和成见——那是对老师姗姗来迟的懂得,也是与青春相逢一笑的和解。文/阿 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