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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锅土灶熬煮的岁月

  □卢海娟

  从前,乡下的房子没有客厅、厨房、卧室之分,有的只是里屋与外屋。里屋打南北对面炕,吃饭睡觉,盥洗缝纫,会客打牌……各种活动都可以在炕上进行,每一铺炕都连接一个土灶,土灶上置铁锅,做饭做菜烀猪食,蒸干粮煮饺子炒酱引子——所有的食物都由土灶来加工。

  土灶与火炕仅一墙之隔,一个据守在外屋,一个成了里屋的贵族。外屋一般都居于整个房子的中央,外屋门即是房门。过去的房子,一进门便是两个土灶,为了保暖,门对面的墙上只开一扇小窗或是根本不开窗,因此外屋总是黑漆漆的,尤其是冬天,室内外光线差距非常大,去陌生人家,常常一不小心便一脚踏入灶坑里,就算没有摔倒,柴灰和火星飞溅,也让人狼狈不堪,倘蹭到灶门脸子上,长年累月烟熏火燎积下的油黑的柴灰还会把脸孔衣裤染黑,蹭个大花脸弄个大花衣,就更让人哭笑不得了。

  没有人会烧砖,所有的材料都来自天然。灶和炕都是用土和石头砌成的,石头是山上挖出来的,或是河里淘出来的,土是当地的黄泥,拌上用铡刀铡成寸把长的羊胡子草,我们称之为“羊就”,用这种黄泥砌灶,结实又坚固,如果有损坏处,只要加一点水把破损处洇湿,再用同样的黄泥抹一遍,新旧可以毫无罅隙地结合在一处。

  用石头砌灶,需要随形就势。乡下的爷们天生就是泥瓦匠,唯一的工具就是泥抹子,有的连这个工具也没有,就用锅铲子来代替。把石头堆叠起来,大小石块的咬合,不同角度的对接,加上黄泥的填补,最终,石头藏起了形迹,四四方方的灶台砌起来了。

  留灶门是关键。灶门小了,要不断续柴火,麻烦;灶门大了,会燎烟。灶门的大小没有统一标准,粗糙的爷们难以做精细的活,粗豪的娘们也不喜欢小灶门。定下灶门的位置,用两块相对平整的石头砌在两侧,估量一个高度,两石之间横上一块厚铁板做支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那一方空白就是灶门。土灶做得怎么样,主要看灶坑门脸,灶坑门大小合适,门脸的泥抹得平整,烧火时既能加入足够的柴火又不会燎烟,便是上乘之作。

  继续向上砌到锅台,最后把锅安上,土灶就算砌好了。此时还不能把锅沿四周用泥封好,要点把火试一下。如果火苗呼啸直奔炕洞,烟更是跑得无影无踪,则大功告成;如果火苗舔灶门,烟也从灶门窜出来,则要做适当修改:或是把灶门上的铁板放低些,或是把通向炕洞的“喉咙眼”垫高些,烟向高处走,灶门的高度不超过“喉咙眼”的高度,砌出的土灶才“好烧”。

  十二印的大铁锅,直径已接近一米,再加上半米左右的锅台,乡村的土灶大多砌成一米半见方,高度达七八十公分。一年四季,一家人的饮食与取暖,全都来自于土灶。

  土灶就砌在房门口。倘若有东西两个里屋,土灶也便一边一个,不过,砌灶的时候灶门的位置要做细微的调整——灶门不能和灶门正相对,否则,一家人就会吵嘴斗气,不得消停。

  绕过土灶,外屋与里屋相连的那道门叫“过道门”。屋子里有对面炕的,过道门里侧还有一个土灶,从前孩子多,两间里屋都是对面炕,这样,外屋的四个角就各有一个土灶,后来,年轻人嫌屋子“挤巴”,加上计划生育一家只有一两个孩子,里屋也就只保留一铺炕了。

  大多数人家都是三个灶,三口锅,一口锅做饭,一口锅熬菜,还有一口锅烀猪食。锅是大铁锅,锅盖是纯木头的,或是秫秸的,锅铲、勺子都是从当地的铁匠铺买来的,刷帚是自家种的刷帚草轧制的,水瓢是葫芦切成的,这些东西不用时都放在锅盖上。

  煮粥焖饭蒸馒头,贴饼子淋片儿汤烙黏火烧,炒瓜子烧开水炸面果,烀酱熬菜馇小豆腐,炖鸡蒸肉攥汤子……大铁锅无所不能,熬菜时,锅沿上还可以贴一圈苞米面干粮,或者放一个人字形木锅叉,蒸一盆米饭,锅叉上铺上秫秸帘子还可以馏剩饭剩菜,馏干粮——各种各样的“一锅出”让贫瘠的岁月也曾异彩纷呈。

  铁锅打点着我们的一日三餐,把姹紫嫣红煮遍,喂饱我们饕餮的眼睛和饥饿的肚肠。灶坑则是另外一个食品加工点,给我们提供数不尽的风味小吃。

  灰火里烧土豆、烧地瓜,我们从冬吃到春。烧苞米是夏秋季节的主打——去园子里掰几棒新鲜的苞米放到炭火上烤,炭火暗淡,便拿秫秸帘子用力扇,扇得柴灰四起,母亲大声吆喝制止,苞米在火炭上虚张声势地叫嚣、炸响,喷香的味道直抓鼻孔。把烧熟的苞米从灶坑里捞出来,急不可耐地啃一口,那个香甜,烫得丝丝吸气也在所不惜。

  烤麻雀时,要先把小东西扔到火苗上燎一下,烧掉麻雀身上的毛,然后,撕破肚皮,摘取内脏,撒上一点盐花,那是难得的美味,记忆之中,跟弟弟幸福地分吃一只麻雀,也只有那么一两次。

  麻雀蛋很容易找到,但放到火上一烤,就炸裂、碎掉了,不知是谁的发明,说是可以放到葱叶里烧,我找到最大的葱叶,本想把麻雀蛋塞到葱叶里,可是我一次都没有成功过,麻雀蛋总是那么娇气,轻轻一推就碎到葱叶里了。

  据说,烧鸡蛋如果不采取一定的措施,就会崩、会炸,要用一张纸,浸湿,把鸡蛋裹起来,埋在灰火里慢慢烧才行,可惜鸡蛋是我们家唯一的副业收入,要卖掉换油盐酱醋的,所以我一次都没有吃过。

  朋友还烧过刺猬,在山上遇见刺猬,用棍子一戳,它就窝成一个球,然后用袋子装回家,用黄泥裹上,放在做完饭的灶坑里烧,等烧熟后把泥一磕,刺跟泥一起拔下来了。孩子们抢着吃,大人也忍不住去尝一尝;那时候没油水,吃刺猬感觉很解馋。

  杀猪的时候,孩子们把沙肝穿到杏条棍上,放到灶坑里烤,放一点盐面就行,原汁原味的香。

  干了一天的农活,自家的爷们要喝酒也是在灶坑里解决,在炭火上架上小铁架,用锡壶温酒,或者直接把锡壶埋到灰火中。

  巧手的爷们会用铁丝编一个火帘子,上面烤黏火烧,烤土豆片地瓜片,还可以烤辣椒做酸菜的作料,烤咸鱼就大饼子,火帘子让食物与火之间有了一点距离,似乎离文明的生活也更近了些。

  除了自家的土灶,乡里人红白喜事做饭烧水烀肉炒菜烩汤也要砌土灶。起初,土灶也是黄泥石头砌成的,根据锅的大小砌一个大大的底座,越往上越细,土灶并不完全砌成封闭式,要根据当时的风向以及地理特点确定大厨的站位,靠近大厨这边封闭好,另外一边可以留出一些孔洞,这样才会有足够的空气使柴充分燃烧,同时也省了灶门的麻烦,可以通过那些孔洞把柴火加进去。

  自家的土灶也好,红白喜事的土灶也罢,这些土石的家伙总显得粗陋,阴雨天气风向怪异时,土灶就会失控倒烟,火苗从灶坑门窜出来,青烟从炕沿缝钻出来,屋子里烟雾弥漫,自家娘们一只脚踏在锅台上,一只脚踩在地上,身子一扭一扭正在攥汤子,被这烟火一熏,立刻泪流满面,用小臂一抹,有时把汤面抹到脸上,有时抹上的是黑黑的柴灰——铁锅土灶熬煮的岁月,烟火红尘中的凡俗生活,有时候笑和泪并不关乎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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