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一片石板铺的晒坝。
一座房子,前面没有晒坝,那咋行呢。主要是,碰上好天气,粮食们在哪里晒太阳?人不能老闷在家,粮食也是,闷久了,都要生病。所以,农家没有晒坝,就像屋后没有猪圈、牛圈一样,日子就是不完整的,
我家屋子门朝东。开始,太阳出来,晒坝是阴的,过一阵,阳光倾泻在屋瓦朝东的这一面,把屋檐的影子画在地上。阳光进,屋檐的黑影就退,一直退到晒坝里。这时,粮食就上场了。
很多时候,是稻谷在晒太阳。一出来,就占据了晒坝最主要的位置。稻谷黄澄澄的,简直是阳光的颜色。就好像,它们身体里本就藏着阳光,在屋里闷久了,光辉在渐渐黯淡,现在,大范围地平摊在太阳下,深呼吸,借阳光把自己体内的光再次点亮。晒久了,那稻谷又黄又烫,看上去似乎有光芒闪烁,把这闪光的稻谷吃下去,阳光的力量就在人的四肢百骸流动,想想都觉得安逸。
稻谷虽然是主角,却不逞强,晒坝的边边角角,它自觉空出来,留给了其他需要阳光的粮食菜蔬。这些配角,一小块一小块地聚在一起,谨守边界,绝不混淆,认认真真地晒着太阳。有打算腌制的青菜,有红彤彤的辣椒,有从南瓜里掏出来的瓜子,有带叶子的豆子,有摊在簸箕里的芡粉……啥颜色都有,啥模样都有,阳光一视同仁,仔仔细细地烘烤着它们。阳光正盛时,满晒坝黄的黄,绿的绿,红的红,白的白,不要说人,阳光都花了眼,有点迷迷瞪瞪。
粮食晒太阳时,最讨厌的,是地上的鸡、天上的麻雀。它们是贼,要把粮食偷跑。鸡服人管,我们把鸡吆跑了。麻雀脸皮厚,又不怎么怕人,猫在屋顶贼贼地看,抽空子就冲下来,我和弟弟拍打竹响把大声吆喝,不理会,非得要冲过去,才刷地一下,又藏到屋顶去,好烦哪!
粮食聚在一起,阳光又好,于是摆起了龙门阵。只不过,它们个子小,声音也小,听起来细细碎碎,若有似无。有时,很明显的啪一声,那是太激动了,某颗粮食不大喊一声,不足以抒发自己的感情。它们说些什么,我们小孩子听不懂,但阳光肯定懂。不然,它们不会对阳光敞开心扉。还有,我的父亲母亲也懂。他们不时走进阳光,走近粮食,用耥板、用手和它们交谈。谈着谈着,就从粮食里拣出一颗石子,或是一粒瘪谷,扔到晒坝外面去。
后来,阳光困了,那屋檐的黑影老半天没怎么动了。粮食们困了,说话声消失了。鸡困了,在屋后的灰堆里扯开翅膀打盹。麻雀困了,飞回竹林午休。老屋在阳光下也困了,在它那大片似乎凝固的阴影中,我们一家都睁不开眼了。
正睡呢,猛然,我家的狗激烈吠叫起来。原来,有个生人过路。狗一叫,什么都醒了。阳光一惊,移动脚步继续赶路。粮食们在阳光中重新打捞话题,说东道西。鸡咯咯大叫,愤愤不平。麻雀一阵喧哗,在竹林里探头探脑。母亲看看阳光的影子,说,该煮饭了。她丢开针线筐做饭去了。弟弟去帮忙爨火。父亲继续编他的撮箕。我呢,虚着眼照看粮食,心里却有点恼火。
哎,不知趣的狗,你看鸡和麻雀马上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