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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

  □王忠范

  四十九年前的四月下旬,那是些倒春寒的日子,内蒙古扎兰屯上千名中学生上山下乡,耕耘属于自己的沾满泥土的青春岁月。

  我是农村户口的高中生,所以从扎兰屯一中回到了家乡阿荣旗当时的图布新公社东山屯大队,名曰回乡青年。我没有哀叹,没有抱怨。稚嫩的肩膀上过早地落上家庭的担子,有自豪,有希望,更多的则是畏惧、沉重与无奈。双脚没办法离开黑土地,就必须去种植生命与时光,一步一步往前走。

  回到家的第三天早晨,我便踏着铁铧的声音上工了。那天种谷子,分工队长打量我一会儿,才说:“你去踩格子吧!”我戴上风镜,穿一双又笨又大的棉胶鞋,还没到田间就被捂得满脚是汗了。扶犁手摇鞭一驱动铁犁,我便夹在拉子绳中间,脚挨脚地前行,踩土埋严刚刚播下的种子。不能偏离,鞋印也不许断条,眼睛只能往下瞅,嘴角和眉毛上都是风尘,着实很脏很累,更感到一种说不清滋味的束缚。这短短的第一天,我仿佛真正认识到了中国农村,理解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国农民。

  地头歇气休息时,我突然发现阳坡上几枝杏花迎着料峭的寒凉绽开了,这让我想起欧阳修的诗句:“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杏花是十二花神之二月花,尽管在北方四月末才盛开,那也算不顾一切最先报春了。此时春风荡漾,春光明媚,我的脑海里涌现好多关于杏花的唐宋诗句:“暖风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活色生香第一流,……乱向春风笑不休”“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还有武则天的那首《催花诗》:“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然而,黛玉吟诵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总是不时冲入脑海,让人胡乱联想,也许因为当时的心境吧。

  整个春耕期间,那风、那雨、那尘土、那疲惫的日日夜夜,纠缠着古老的黑土地,纠缠着生命,使人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那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波特的话:“人生是由哽咽、哭泣及微笑所组成的一段过程,而其中最大的部分是哽咽。”

  小苗拱土了,遍地是充满生机与灵气的嫩绿,的确让人振奋和向往。春天的笑在土地里失落了,也许会悄悄地长成了秋天的果实,我似乎领会了云南白族诗人张长的一种诗意。但是,铲地却是紧张而费力的劳作。来到田头,晨曦透露,眼里的一切都是蓬勃而美丽的。前呼后拥的花花草草,举着露珠像欢迎一样送来阵阵芳香。人与自然从来就是这样相亲相近,这种感受是刻骨铭心的。北方村庄田地块大,垅头子长,最长的足有二里地。刚下乡才当新农民的我,面对长垅着实打怵畏难。老农说:“眼是尖蛋,手是好汉,做起来就不那样难了。”果真如此。后来我们也不怕了,敢跟老庄稼把式摽着劲干活,觉得只要肯出力,所有的艰辛和困难都会在汗水里融化。那个带领铲地的人叫打头的,是生产队里最小的官,干上趟子的活他在前头领着,每天比别人多挣两个工分。他先搭锄,接着我们一人抱一条垅,一字排开,开始争先恐后地铲起来。这时候太阳还没出来,不热,风凉,汗少,没有土烟。而人早晨的情绪特别饱满、振奋,只觉心盛劲足,干起活来虎虎实实,风风火火。铲出不远,天大亮,人们便活跃起来。有的讲老段子,有的说笑话,有的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田间起伏着欢声笑语。老农不时地大声提醒:说笑间眼睛可不能走神,千万别伤了苗,今年风调雨顺,是个好年头。农民对土地对未来始终充满希望。

  这铲地的“头气活”有个老规矩,就是谁都不能招惹打头的。因为一旦激恼了打头的,他会不声不响地使劲往前铲,后面的人只能拼命追赶,那才累呢。那回,有个妇女说打头的家里劁猪时他和兽医拿猪卵子下酒,都喝醉了。一个快嘴快舌的人就大声地逗打头的:“真的吗?猪卵子啥滋味呀?”打头的有点挂不住脸,就说:“尽瞎掰,埋汰人”。他闷着头加快速度,铲“毛”了,后面的人都顾不得说说笑笑追个不停。几个老娘们可着嗓子骂打头的:“臭篓子,你就撒欢吧,小心我们把你撵出屁来。”都铲到头了,那些老娘们七手八脚把打头的按倒,又抬起来蹲蹲颠颠,还要扒他的裤子。一阵闹腾,笑得欢快,谁都不觉得疲累了。

  这期间,我真正看到了农民那种朴实憨厚、坦诚无私的高贵品质。他们不但教我干活,而且天天给我接垅,甚至帮我返工。而评“大寨工分”时,仍给我满分,说我能干到这种程度就不容易了。这是关照,也是激励。队长是徐家三叔,他正直厚道,说农民只知道种好地多打粮就行。他对我甚好,教我、帮我、培养我,推荐我去当民办教师。可他因为牙疼,想用毒草根泡的药酒麻醉一下,不小心咽了下去,活活毒死。全队的人都来给他送行,哭声淹没了村子,我哭干了眼泪,两条腿都跪麻了。

  后来大队盖学校,让我去做小工,轻快极了;后来上山打野火,让我顶个数,一天挣两天的工分;后来割地我跟不上趟,就让我去放猪,早点晚点大家从不计较。既然走不出广阔的黑土地,那就做个结结实实的农民吧。不管什么农活,我都认真学,干得也实在,天天汗抹流水的,一身泥土。但我坚持夜夜读书,都是文学方面的书籍,没完没了。祖父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盏罩子灯,亮堂多了,那微弱的光亮仿佛闪烁着我人生的期冀。大队学校的陈老师瞅着我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作家的。”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因为自己就是这样想的。

  尽管很苦很累,尽管磨难重重,我还是学着农民那样默默不语地日出而去日落而归。农民的形象走进了我的心里,农民的本色深深地染进我的灵魂。我好像懂得了命运的摆布,好像明白了人生的真谛。法国作家雨果说:“当命运递给我们一个酸的柠檬时,让我们设法把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于是我一边劳动,一边读书,一边观察和体验生活。当时确实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可我以后出版的两部长篇小说的内容,很多就是来自那段岁月的积累和独特的感受。

  如今又是四月,杨柳绽绿,杏花欲开,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来临了。可我已是古稀之年,总是喜欢面对自己回忆什么。那一个个走过的地址,那一段段往事浮现在眼前的时候,始终交织着苦辣酸甜,百感汇集。我深深懂得:北国的每一个人间四月,都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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