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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女友

  □艾平

  我和你自幼一块长大,在同一间教室里考了大学,又在同一座美丽的城市里读书。记得那段无牵无挂的岁月,有钱的时候两个人挎着胳膊吃遍小摊上的各种零食,没钱就一块偎在宿舍的蚊帐里精神会餐,遥想故乡的红烧牛肉。两个人的学校相隔一站地,每个星期两个人都要互相来往上几回,无论考试、答辩,风雨不误。是我第一个代表家乡相看了那高高的外省青年,你如今的丈夫。后来相继毕业回到家乡,相继为人妻母。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上帝在起作用,我们两家又给归拢在同一屋檐下,你住二层,我住四层。我们朝夕相处,用女性柔弱的肩头互相支撑,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然而,同样的经历,同样的年龄,同样羞涩的工资总额以及同样花钱如流水的过日子方式,并没有创造出同样的你和我。

  你说,女人要是变成一本书,整天沉甸甸地谁也读不懂,比鬼都吓人。

  我说,那也不至于没心没肺。

  我的确把自己的真实守卫得过于固执,常常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道理去钻牛角尖,又承受不了失败后的打击;而你诸事不往心里去,进门的时候低头,下山的时候仰脸,只要没有抢你的丈夫和儿子,你根本不管太阳是红的还是绿的。

  我们之间的斗嘴由来已久。

  在那个我一直认为你已经忘记了的黄昏,你穿着一件白底蓝点的连衣裙娉娉婷婷地走向我,绒绒的长睫毛掩着眼睛里满是明亮,笑得跟春天一样温暖。我们在学院门前的林荫路上走了好久,周围美丽得有几分忧郁,空气里弥漫着紫丁香的芬芳,路旁的草丛中间或摇曳出几朵铃状的小蓝花,晚霞碎金般地穿过树影,斑斑驳驳地晃动在雨后的水洼里。我的心一下子伤感起来,你照旧嘻嘻哈哈地模仿着班上那个不断写情诗又不敢直接送给你的男生。我烦了,就说:“这么好的风景,你怎么一点都不感动?”

  你怔了:“什么?”

  我说:“我要回学校写诗。”

  你说:“我妈妈捎来一只鸡。”

  我承认自己是经不住美味诱惑的动物,到底跟你坐了十几站的公共汽车,取回了那只白煮鸡,并当即吃光。

  第二天是星期日,十点钟给你打电话,你还在大睡,不知道你是怎样战胜了自己,揉着惺忪的眼睛来听电话的。

  我在电话里朗诵了我连夜炮制的一首诗,并且很认真地说,这首诗是送给你的。

  电话里传来一个长长的意犹未尽的哈欠。

  人长大了,你把看得淡的东西看得更淡,我把看得重的东西看得更重。

  你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我说,不能骗自己。

  我因此终于给一大堆自以为神圣的责任累垮,躺在床上发烧,滴水不进,眼前不停地旋起一组不知从何而来的画面——在一座有白篱笆的寓所前,送奶员发现连续好多天送来的牛奶无人收取,就好奇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见一金发碧眼的老媪卧尸床上已是多日,见有手腕上的表在嘀嘀嗒嗒地走着……

  你从外地归来,第一个任务便是上楼看望我,一见我状若女鬼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抱住我就哭了,然后是开水、热粥、罐头,一阵风地忙过。我再也撑不住平日的强硬,泪水决堤在你的疼爱里。

  当时你一脸泪光,神色绝对严肃,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说出以下的话来:

  “有病咱就治,要死,咱也得混个他杀,绝不能自杀,是不?”

  我破涕而笑,止不住擂你几拳。

  早晨上班前的半小时,属于我们共同所有,只要丈夫和儿子一走,你立刻冲着楼上喊:“快点儿!”

  于是我一边品着你奇香无比的奶茶,一边挑选着世上最刻薄的语言,打击你梳妆打扮的热情。

  “狐狸太爱惜自己的毛皮,才有了猎人这个职业。”

  “再狡猾的猎人也斗不过老狐狸。”

  如此这般,我们开怀大笑。虽然笑声中免不了几分酸楚,但毕竟笑得投入笑得自由笑得无遮无拦笑得放浪形骸。

  你是声乐教师,而且已经培养出一批挺不错的学生,可是许多年来我无法从你一向的嬉皮笑脸上找到为人师表的严肃。你似乎对家务更为痴迷,饭菜做得津津有味,房间弄得整整齐齐,只是上班常常迟到。单位抓考勤,把你的芳名登上了“光荣榜”,你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演出前半小时,你马虎得把服装烫了个大洞,连我这个帮闲都急出汗来。你还是不慌不忙,抽出白纱巾,往脖子上一搭,不仅掩住了背上的大洞,还衬出几分出水芙蓉似的妩媚。你的演唱声情并茂,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可后背上的大洞,在灯光中若隐若现。演出结束,领导接见握手拍照送花篮,你身穿带洞的上衣,满面笑容,旁若无人。

  你说你一定要把合唱课讲好,让学生们树立起对艺术的神往和热情。为了讲好《阳关三叠》,你竟拿着小本子,一天三趟上楼来,又是唐诗风,又是阳关柳地问得我目瞪口呆。

  “你也想变成一本书了”

  “姐,我错了还不行吗?”

  但在最后你还是拒绝了我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那些书,把个小本子往我手里一塞:“挑简单的给写几条得了。”

  别怪我老是骂你没心没肺没正事没正形,其实知你者莫过于我。我并不真的认为你是那种寄生在男人怀抱里无所事事的女人。你是太聪颖太灵秀了,便显得孩子一般充满直觉和率真,爱哭又爱笑,而且在笑与哭之间从没有冗长的过渡,好在你笑的时候总是比哭的时候多。我羡慕你有滋有味而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喜欢你小小的狡黠,我更愿意被你的快乐所传染。

  你说我要是不在楼上,你就会感到少了一半天,这叫我好不惭愧。我还真不知道以我平日的呆板,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些什么。然而你的存在,养成了我依托在平常日子里的习惯。每当我写不出东西又很想说话的时候,每当我饥肠辘辘又面对锅碗瓢盆无情无绪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下楼,找你。

  果真要远你而居,开门听不见你的呼唤,关上门只剩下镜子里的自己,我实在无法预测自己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适应这种怅然若失的生活。我太放任自己的个性,没有太多的朋友,在很少却真挚的朋友中,你是不可重复的一个。犹豫了好久,才把即将搬家的消息告诉你。你旋转着手里的红酒杯第一次让我看见了你的沉重。我很想打破空气里的沉闷,可你朦胧的眼波,使我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调侃的情境。

  后来,你很动情地朗诵起一首诗:

  仿佛思想长满了白发/丁香树开着浅浅的花/树下是走不完的风景/轻些,别叫我回家……

  好青嫩的句子啊,竟叫我感到似曾相识。

  你惊讶地扬起两条柳叶般的眉毛。

  也许没心没肺的女人是我自己,我忘记了这正是少女时代那个丁香花芬芳黄昏之后,自己送给你的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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