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60后,想想儿时过年的滋味儿,不由得自己都吧咂嘴儿。
小时候,一放寒假,就开始盼着过年了,什么望眼欲穿的词儿那时候还不知道,但也觉得样板戏里的“盼星星盼月亮”几乎和自己的心情差得不多,时不时会站到凳子上掀看日历,掉过头来跟妈问过年是哪一天,一边一遍一遍捻数;有一回碰上爸忽然进来,不禁有些慌,平时本来能利索地跳下,竟然一抬腿摔了下来,爬起一溜烟儿跑出去,觉得在爸跟前很是丢颜面。伙伴们在一起掰指头数倒是会的,得出的答案却往往不同,争吵一气儿,最后也只得作罢。
不管怎么着,一到杀猪,小心眼儿里就知道,年,远不哪儿去啦。杀猪是件热闹的事,猪自己也叫唤得不行,好像在喊:“我也要过年!我也要过年……”好几个人追它,猪都笨,一会儿就被逮住,四个蹄蹄捆住,躺那儿嚷嚷,可没人理它,我有时会去拍打它,它迎合着拼命抬头,扑棱脑袋和大耳朵,我在孩子们的惊叫声中得意地跳开,觉得就此与他们不同了,男孩儿多少有些不服,又似乎没勇气上前,女孩儿都觉得我很英雄,会喊住我,给我一把瓜子啦炒胡麻啦,使我大受鼓励。杀猪抹脖子的时候,我会主动张罗着拿盆子去接血,猪还在叫,只是声音已经绝望,渐渐小下去,猪脖子上咧着一道大血口子,我心里真的有些怕了,不过仍能强撑着把事做完,若没人注意,我会闭一会儿眼,睁开看看,再闭上,再睁开……要不做这些营生,我们一堆孩子围绕着猪和大人们,在最外围唱啊跳啊,一个拽着一个玩儿开火车,像是献给猪的一个仪式。这中间,开水已经烧好,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到这个环节,我就不觉得猪可怜了,它已经死了,不会知道疼了。大长刀子明晃晃刮毛,又吹的鼓起,猪慢慢好看起来,白胖白胖的。人们一夸小孩子长得白胖白胖的,我常常就会想起猪,心下以为没什么好,又觉隐约有所不同,我和妈曾探讨过这事,妈先是要笑翻,后来找扫帚要打我。
杀猪还有个人物,不能不提,是杀猪师傅贺四财,此人不仅是杀猪的高手,还是个吃肉的高手。杀猪手脚利索,头蹄杂碎大肠小肚,整得干干净净,血肠都给你灌了,当然他也要吃了;除此之外要饱饱地管他一顿肉,他自己炖,肉不去皮,都切成一般大小的四方块儿,由他自己添加佐料文火炖到入味。小时候除了记得他的肉和血肠格外好吃,再就是这人吃饭比杀猪功夫长。贺四财吃饭其实是不吃饭的,烧刀子就肉而已,要连吃三大碗,仍觉意犹未尽,但绝不再添。在我家,他抬头,我推碗,我也干了三碗他的炖猪肉,正要玩儿去,被这厮一把抓过去,捏我脸,冲爸笑,“你养个好儿子!将来错不了!”这声音如雷贯耳时常响彻云霄,再想起当年大块儿吃肉,还真觉豪气干云,不由的令人心生怀念。
杀完猪,压粉条,妈,姐,爸,都上手,这细节我不太在意,妈是主角,姐来回帮手,爸最威风,掌管饸饹床子,像包黑子的铡刀,谁跟我打架谁就是奸臣,我就想象着都被爸压成粉条子了,爸就是我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粉条压好,出来都盘成一个个的粉条坨子,放外面冻着去,冻好了留下自家吃的,会装一麻袋给城里亲朋好友送去,所以要好多好多,要干一整天或多半天。猪肉炖粉条子,那时是最美不滋儿的菜了,“我多咱有钱了,天天猪肉炖粉条子”,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个笑话,在北方,特别是东北,你一说这,人们都会会心的笑起来。刚出锅的新鲜粉条,搁酱油醋葱花儿油泼辣子,拌起,也是贼香贼香的,一吸溜一碗,老好吃了。压完粉条,年更近了,有回可能有点感冒,我饭量锐减,妈就说,俺孩儿闻见年香了,后来我就时不时故意装一下,吃点儿就不吃了,妈一说我闻见年香了,我就暗自得意,好像我跟姜子牙一样,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情。
未来很快就会来,杀完猪压完粉条,该打扫家了,收拾家的程序自古至今也差不太多,但那时与现在不同的有两件事:刷房和糊棚。刷房算得上泥水活,泡大白,加碱面儿,也有加咸盐的,说要不墙皮会裂,扑簌簌自己掉下来。这营生我们小孩子谁也帮不上忙,但可以添乱,粉刷对我们的诱惑力极其强大,四面墙像四张巨大的白纸,真的似乎能画出最美最好的图画。刷墙一般刷两遍,横一遍竖一遍,要不就竖一遍横一遍,一遍干了才能刷第二遍,爸有两把刷子,一个长柄,一个短把,有时大人聊天说谁谁有两把刷子,我就会大声告诉他们:我爸也有两把刷子,听见的人都很高兴。爸虽有两把刷子,不过他从不会同时两把都用,所以只要瞅开空,我就会拿起爸不用的那把刷子,在墙上涂画,老大的画笔,老大的画面,汪洋恣肆,挥洒自如,汤水淋漓,我好像从没那么得意过,可每逢我正得意忘形之际,总会被妈从梦中唤醒,劈头盖脸一顿乱打,因为爸不得不多刷出第三遍或第四遍来。糊棚也很有意思,过去室内屋顶都是纸棚,而且上面糊的都是报纸,一年下来,报纸泛黄,过年就再糊一层新报纸,这活计妈干不了,妈只能刷浆糊,爸也需要踩着凳子或桌子,仰着脖子,糊完棚,爸都会脖子疼,老让我们给他揉。爸糊棚妈刷浆糊,我们就挑报纸,尽可能不让有图的和有大黑标题的朝外,我和哥爱挑有图画的,大姐二姐就找副刊和文艺版看,往往就都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听到妈喊,才又着急起来。事情都干完了,墙白白的,顶棚上是新报纸,爸躺炕上,头枕双手欣赏他的大阅报专栏,有时还念出声来,妈也凑过去看,哥和姐跟着学样,在另一头读,哥读的啃啃巴巴的,可数他声音大,反正都很享受似的;只有我不太欢喜,我已经习惯了旧屋顶,我记得每块儿下雨化雪漏湿的污渍,有的像狮子头,有的像我家黄狗抖毛的样子,有的像云,有的像树,有的像骑着扫帚的老头……他们一下全不在了,我心里怪怪的,很不舒服,可看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想到就要过年了,我慢慢也高兴起来,而且我很快找到了隐藏在新顶棚上的马屁股牛犊子和咧嘴巴嘻嘻笑的小妖怪,我有了新的小秘密,还是就我一个人知道,每天我看着想着就睡着了。
我总觉一睡觉时间就变快,睡觉越多年就越近,日历也越撕越快,一贴春联就年三十了,还是爸拿刷子,妈端浆糊,我们则负责拿春联递给爸,还负责看齐不齐;有人拿上联,有人拿下联,有人拿横批,似乎井然有序,到真让看齐不齐的时候,就显得有点乱了,有说左高,有说右低,有说右高,有说左低,还有的就说这边这边,那边那边;最后还得妈挪到正面来,妈最厉害,说齐立马就齐。据说有人家贴过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也有人家贴的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还有贴祖国神州无限好,人民江山万年红。我们家春联年年都是爸自己写的,年年都是一样的,上联是:和顺一门有百福,下联是:平安二字值千金,我至今还记得,横批很平常,横批是:喜迎新春,我当时觉得倒是不错,哥一给我讲,我就懂了,就是欢迎过年嘛,过年谁不欢迎啊,过年能不好吗?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