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读的书,儿童时的我一本也读不懂。
每每打开都有密集恐惧症,欲破坏之而后快。竖排的宋体字豌豆大小,瞪着眼睛与我对视。大字下面是竖着两排挤在一起的“小豌豆”,倒是那些红色的“句窦”鲜艳醒目,令人精神一振。翻来翻去,从扉页到书尾,大体相同。“子曰子曰”——我读作“子日”,刚要问爷爷这两个字为何频频出现,爷爷已经趿着百衲布鞋背着手出门了。读不懂,爷爷又不肯讲授,就暗生恨意。有一次,拿着爷爷干瘪的狼毫笔大马金刀地在一本书里面画下了乱七八糟的符号。若干时日后,爷爷蒙着头本来睡得好好的,却忽然坐起来,对着屁股刚着炕席的我大嚷大叫,“朽木不可雕也……”爷爷不像邻居刘大娘一般大骂村语粗话,但我知道,这样的“之乎者也”已是他极发怒的样子了。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读的书目不多,与划损的那本相似的、土黄色纸张的线装书也不过二十几本,书名大体就是《孔子》《孟子》《大学》《中庸》等。从我记事起,就见他翻来覆去地读,能从里面读出“金子”吗?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是我十五岁以前的疑问。
爷爷走了,什么都没带走,连他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没带走。
我忽然想起那些书。它们在哪儿?我有些轻微的悔意。
这些雍容中正的宋体 “大豌豆”都说了些什么?爷爷绝不是什么都没带走,他把书里藏着的“黄金”带走了。爷爷是不情愿带走的,他想把这些资产留下来,但是又怕站在高楼下的子孙们难以接住。一有悔意,我就想哭,一想哭,鼻腔里就溢满鼻涕,眼角里就糊上泪水。
我终于得到了这些书,包括被我划损的那本《孟子》。在一个下雨的清晨,我给《四书五经》撑着伞,不料却被自己的泪水洇湿了书籍。爷爷的魂灵就在洇湿的“大豌豆”上撑起了一个又一个形状……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爷爷就坐在这排字上,叼着一支手卷旱烟,喷出浓厚的土烟香味儿。他教训长子也就是当小学教师的我的父亲:不要点火就着,耳根子长在自个脑袋上,你让它硬它就硬,你让软它就软。
没过三天,父亲搬到村小学教学点,三间摇摇欲坠的夯土教学用房,二十张旋转木马一样的桌凳,一只瘪瘪的铁皮水桶和一只掉把儿茶碗,一干就是十三年。父亲从没埋怨过小学校长,而是埋怨自己没听老人的话。父亲说,你爷爷说的话你也要记牢,与人为善啊。三叔在一次酒酣耳热之际,与人发生口角,抡起茶碗砸在对方额角上,那人血涌出来,在地上翻滚。三叔后悔莫及,跪在爷爷的墓前涕泗横流。墓里的爷爷没有埋怨三叔,爷爷在埋怨自己啊,生前不该引用晦涩的文言文试图说服孩子们。
“克己复礼为仁”,爷爷盯着这排字。长子的名字有了,克复!喝了一盅酒。“克明峻德”,爷爷盯着这排字。二儿子的名字有了,克明!又喝了一盅酒。
在那个年代,老三、老四出生那天,爷爷把书捆了个结结实实,生怕这些书惹出生非,胡乱起了个克学、克军听着也很响亮。
“大道至简”“治天下若烹小鲜”,爷爷摇头晃脑地说道。婶子认为爷爷识字多、学问大,可以解开她心中的谜团,听了爷爷的这两句文言文,却怒不可遏,说道:“这是啥扯犊子话?”以为爷爷在拿怪话取笑于她。
太奶奶的问题说简单也简单,“你说共产党咋就这有能耐呢,让老百姓吃饱饭,过上安稳的日子。”太奶奶心满意足地走了。
爷爷也不停地追寻着答案。把“春雷牌”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收听《新闻联播》:
“教育要改革了,民办教师要转正了!”父亲听了,很高兴!
“二铵供不应求了!”二叔三叔听了很高兴!
“老党员老教师要涨工资了!”爷爷奶奶父亲叔叔都很高兴!
那时候,爷爷的书是最空虚落寞的了,那里面似乎找不到新问题的新答案。
雨,还下着……
爷爷留下的书里霉菌在滋长。
我对路人讲爷爷书里的一些事。
他们异样的热情令我颓唐,关于财富的消息甚嚣尘上,而关于书和文字的言论却毫无吸引力,那些“大豌豆”快要被霉菌淹没了。
我几乎要抛弃那些书了。
书贩子嗅到了霉菌的味道,他们提着袋子拥进家门,袋子里的“金币”叮咚叮咚地作响。太阳耀斑要穿透裹着书的红布,辐射那些“大豌豆”。
如果,我心里不存着那个疑问——书中自有黄金屋吗?那些书,就一定不会安存在我的书房里。
在交易的前一分钟,如果我不打开包裹,交易就成了,我感觉捆着的那些“大豌豆”已开始散发萎缩的色彩了。
我不但打开了,还翻开了。
我一眼就看见爷爷坐在那里,端着书,抽着烟,喝着茶。
我刚要移开,那些雍容中正的宋体“大豌豆”立刻又抓住我。我被诱惑了,按捺不住要钻进去的心思。这是探险心理。幽深的天洞发出了邀请,站在洞口的人被磁铁一样的巨大力量吸引。
我有些明白了,儿童时对这些书的恐惧和恨意,分明就是潜意识中对“诱惑”的接近方式。爷爷知道这一切,他预料到我会接近,欲擒故纵,欲言又止,欲盖弥彰。
雨,越下越大,我在爷爷布下的埋伏中越陷越深。我带着“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疑问郑重地读爷爷留下的书。
“子曰子曰”。子,是孔子;曰,是说,孔子说。
孔子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省”,读“醒”音。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子的妻子对小儿子说了句戏言:“汝还,顾反为女杀彘”,别在我后面哭哭唧唧,等我从集市回来杀猪解馋。妻子回来,曾子磨刀霍霍,杀了家里的肥猪,践行诚信之道。我见有些人,“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折腾来折腾去,竟败在一个“信”上。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知生,安知死。”
……
怎么不说“黄金”的事呢?难道这些道理真的比金银还贵重吗?怪不得爷爷一辈子都在读这些书,他一生都在试图剥开书中的谜团,像解多元多次方程一样,一层又一层,却无法达到终极。我懂爷爷的心了,自己却欲罢不能,在爷爷的指挥下,拨弄着车上的轩轾,在雨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