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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上开满映山红

  □杨勇

  呼和浩特桃花谢了,杏花也褪去残红,青杏如豆。故乡大兴安岭,却是残冰未消、漫山枯黄的景象。不消多时,也该万山红遍,开满映山红了。

  几番想给家乡的弟弟打个电话问一问花事。接通电话,弟弟们不是正在喂牛,就是打垄备耕,亦或购买种子化肥,话题自然切换成农事。每每挂了电话,才想起打电话的缘由来,不禁哑然失笑。

  昨天,看到初中同学朋友圈发的阿伦河畔映山红的图片,立即与他语音聊天。不想,他发的竟是半月前拍摄的图片。此时,映山红花期渐过,花开星星点点的,不似先前——岭上开满映山红,灿若云霞、灼灼其华那般热烈了。

  傲迎风雪

  我12岁那年冬天,第一次上山捡柴,踏着没膝的大雪,翻山越岭寻找榛柴。

  经过背风向阳的一片映山红时,我不禁尖叫起来:“映山红开花了!”小伙伴们诧异不已,纷纷过来观看:一大片映山红,只开了稀疏的几朵花,宛如紫红的水晶,在雪中煞是夺目。

  以后,冬天上山,经过映山红时,我总是要看个稀奇,当然不会失望,总会有那么几朵映山红在寒风中冻成了雕塑。抚花揣测:深秋时节,背风向阳的映山红适逢小阳春,以为春至人间,便欣然绽放,不想严寒悄至,速冻成冰。想其开得灿然,殁得壮烈,心中顿生慨然之气,唯以静默敬之。

  此映山红不合时节遭此厄运,在所难免。可是,当春绽放的映山红也是命运多舛:每隔三五年,映山红开得正盛,便遭遇一场春雪。雪中映山红,遗世而立,傲迎风雪,愈显妖娆。春雪消融,曾在雪中怒放的花朵,因冻伤而悄然凋零。

  撑着油纸伞,袅袅婷婷,踏雪寻梅,这般雪中赏花在大兴安岭是不会有的。在这样的雪天,最宜烫上一壶酒,坐在火炕上侃侃大山,酒酣耳热之际,那憧憬的未来,仿佛触手可及,一如窗外之景,抬头入目——山上皑皑白雪中,映山红露出淡淡红晕。

  至于映山红,从来没有因为春雪而改变它春花第一枝的秉性;也不因无人欣赏其雪中怒放的壮举,而落寞不欢。春雪过后,映山红又前赴后继染红了山坡,花海漾起春的赞歌。

  田间小苗也如映山红遭遇春雪。小时候,一遇到小苗被冻,我便痛惜不已,爷爷摸着我的头,平静地说:“庄稼不得,年年种!”父亲也不会唉声叹气,母亲亦不怨天尤人,牵马扶犁,破垄补种,权当春播未了。

  灿若云霞

  呼伦贝尔境内,大兴安岭连绵不绝,蜿蜒起伏,沟壑纵横。沟壑之间,必有一条小河,小河两侧或是芳草齐胸的草甸草原,或是长着高过人头的青纱帐的黑土地,黑土地边缘、山脚下,便是篱笆墙围起的农家小院。

  我在复兴镇上中学时,每年“五一”劳动节,学校都要放一个星期的农忙假,老师和学生们回家春播。在阿伦河畔的黑土地上,我弯腰播种了一个小时土豆,就累得腰酸背痛。

  终于等到休息时间,父母坐在地头聊天,身子散架的我席地而躺,任小虫子在身上爬上爬下。近在咫尺的阿伦河,泠泠成韵。远处大山里传来布谷鸟与“盲流鸟”一唱一和的叫声。“盲流鸟”刚叫一声“盲流你好”,布谷鸟便是“播谷播谷”,空谷传音,悦耳怡神。

  一扭头,看见东山灿若云霞,映山红已经开满山坡,隐约听到花丛中的孩子们呼朋引伴,大呼小叫。正要起身过河,去山上折几枝盛开的映山红,发现父母已经播种一根垄了。赶紧提上一筐土豆栽子,踉跄着追上父母。无暇折花,只好在伸腰擦汗之际,瞭望一下仿佛在天际燃烧的映山红。

  夕阳西下,我家的马车在乡路飞奔,马笼头上的铃铛哗然作响,超过一辆又一辆牛车。牛车上的女孩子捧着映山红,笑语喧阗,夕阳映红了花,花烫红了姑娘们的脸。

  年宵花

  大兴安岭的冬天,冰天雪地,天寒地冻,尤其是临近春节,人家窗台上的花冷得冬眠了,不见长新叶,更难见开花。但是,春节来临,几乎家家都有盛开的“年宵花”,或是三两枝映山红插于酒瓶,或是一簇映山红插于罐头瓶中。

  中专毕业后,我留在呼和浩特工作。腊八刚过,收到妹妹的来信:“爸爸让我告诉你,能回家尽量回来,如缺钱,可拍电报。另,昨天,我和二哥上山打榛柴,回来时,折了几枝映山红,已经插在罐头瓶里,放到窗台上了,估计,你过小年时回来,就能开花了。”

  我在一家新建的工厂工作,每月仅有200元基础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即将毕业的日子里,雄心万丈,以为步入社会,就会宏图大展,将第一个月工资寄回家里,过年时为父亲买一瓶好酒,为母亲、二弟、小妹、小弟各买一件时髦新衣。怎料,眼下果腹尚且困难,何谈对家人的许诺?

  展望厂长描绘的前景,初入社会的同事们跃跃欲试,都觉得自己有大展身手的机会,我自然莫能身外,热烈响应单位“大干一百天”的倡议:春节不回家。

  记得那年除夕,厂里的年夜饭,大家酩酊大醉。我给在家乡镇上工作的二舅打电话,以诉思乡之苦。言语梗塞之际,二舅说:“前两天,我去你家,你妈还和我说,窗台的映山红都开了,大勇也不回来。”我不禁涕泪滂沱,泪光中:映山红如约绽放,妈妈想着失约未返的儿子,与花相对无言。

  第二年腊月,我从工厂辞职,进入一家媒体工作,处女作刊发在创刊号的头版头条,至此,我才兑现毕业时对家人许下的诺言,开始往家中寄钱。

  那个拥抱

  在媒体工作的第二年,春节期间,我回乡过年。返程上班的当天,我们在屋前照全家福,春寒料峭,家人厚衣大袄,老屋土墙斑驳,窗歪门破。背景不堪,实难入镜,小妹与母亲不约而同地从屋内端出映山红插花来,摆在大家的面前,顿觉生机勃勃。

  刚照完相片,开往阿荣旗那吉屯镇的班车便进了村口,我背上行囊匆忙走向院门,一回身,大腹便便的父亲,蹒跚而来,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父亲身后,老屋房门大开,映山红在寒风中怒放如火。

  我急忙从包里取出相机拍照,取景框内:父亲摆动的双臂,已经抬至胸前……他显然是要给我一个拥抱。我突如其来的举动,令父亲局促不安,一时,双手无处安放,只好搓手,喃喃道:“这天气还是干冷的。”

  我放好相机,班车已经到达院门前,喇叭骤然刺耳地响起,“上车,上车!”在急切的催促声中,我焐了一下父亲的大手,不冷,其实很热。

  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每每翻看这张相片,不禁泪眼朦胧……

  我多想用这张相片,换一个拥抱。

  如约入梦

  第一次领未婚妻回家,家人喜不自胜,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未婚妻看着空荡荡的窗台,问母亲:“不是有映山红吗?”母亲说:“你小妹出嫁后,就没采过。”

  第二天临近中午,母亲笑吟吟地握着几枝映山红回来了,未婚妻洗净朱红的酒瓶,插上映山红,如若梅枝入瓶,别致且富有诗意。未婚妻每天清晨,便忙着到窗下,看花骨朵长大,大呼小叫。春节假期结束,我与未婚妻离家,映山红还是没有含苞待放的模样。

  每二年春节,我们回乡完婚,一入家门,母亲就指给妻子看窗台上的映山红,妻子惊喜若狂:映山红花开得正旺,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仿佛刚从山间采回。更为惊叹的是插花的是两只瓷瓶,且是两只鸳鸯双宿双飞的图案。

  妻子怀孕那年春天,我因风寒袭肺,一直咳了很久,时常吃药。一日去药店,竟然在货架上看到映山红糖浆,看了半天,缓缓放回架上。妻子在一旁打趣:“心生慈悲,难以入口?”我点点头,微笑道:“我虚拟演练几次,终究觉得难以下咽。即便下咽,却怕心痛。”“这映山红快成我情敌了!”妻子挽着我的胳膊,嗔怒道:“快走吧!”搞得药店营业员一头雾水。

  在呼和浩特漂泊12年,终于住进了自己的楼房,因是顶层,有阁楼,又有外阳台。曾想在外阳台置个花坛,栽几株映山红,以慰思乡之苦。怎奈,起初是手头拮据,无钱装修;后来是没有时间折腾。

  后来,竟然没了移植映山红的心思,因与映山红神交久矣,想念它的日子,便会如约入梦:班车沿着阿伦河,蜿蜒而行,窗外夹岸群山连绵起伏,岭上开满映山红,热烈欲燃,芬芳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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