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若某一日世上没有了爱,那将会是一种什么状况?我知道,人们都会说这“试想”是荒唐的。这当然好,说明世上真的有爱。我不知道在文化类的词典中对“爱”有多少种解释,但我能肯定的是,关于爱,在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体认。因此说,“爱”是个开放的概念。可它又与其他概念不同的是,其丰富的内涵中是有体温的。
近年来,我比较专注于从美育的视角与层面看艺术的审美特性及效果,其中总是会有意无意间感受到这“爱”的存在及力量(当然,不排除个人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情怀变得更为柔软,因此面对有关“爱”的表达更为敏感了一些)。就以李白那首明白晓畅故而流传极广的《静夜思》而言,其写游子的思乡之情可谓溢于言表:“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诗在我国几乎妇孺皆可成诵,这除了因其诵读上的流畅与易记之外,还与人们的喜爱有关。喜爱其形式美与意境美。通常所见关于这首诗的意境的解析,以为“思”字是“诗眼”,即表达诗人的思乡之情云云。这当然是确切无疑的。但是,是否可以再向前追问一步呢?即,诗人何以对故乡有此拳拳之心、切切之思?我以为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对故乡的深情之爱!这爱已形成一种情结,深深地埋在诗人的心底,于是诗中之“思”便成为必然。如果这样的认识与分析可以大致成立,那么,或可进一步说,是爱的深情与美的形式共同赋予《静夜思》这首20字的短诗以独特意味与美感力量。由此个例,我们甚至可以悟到如下规律性的认识:每一独特的艺术形象或艺术境界,都是诗人、艺术家个性化的创造,而且有一定偶然性。这是无可置疑的。但是再往深处追究一步,则又可知其在个性背后或深处,还有整体;在偶然之中,尚有必然性存在。就“思乡”之作而言,所谓“整体”,可以理解为祖国、民族、家园,也可以理解为是“类”;所谓“必然性”,则是因了深情之爱。对于诗人或艺术家来说,祖国、民族、家园不仅养育了其生命,而且呵护与涵养了其心灵,因此,一方面“爱”自然地成为“思”的动力因,另一方面,以自己独创的艺术境界或作品,开启了个人之爱与大众之爱的心理通道。正因如此,其作品能够引起共鸣,并广泛传诵,以至历久犹新。
在古今中外的艺术佳作中,表现思乡的,表现母爱的,为数尤多,可谓艺术创作题材的大类,同时也被称作“永恒的主题”。其原因可能有多种,但是一个“爱”字必是其中最具共同性的主因。我们知道,诗人、艺术家幽深的、微妙的心情,往往发而为感人的艺术。他们可能会经历生活上的坎坷与艰辛,会遭遇人生的失意与苦闷,故乡和母爱则是其心灵的依托和精神支点。因此,无论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表现,都必有赤诚的爱心在其中。《游子吟》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于朴素的文字间传递出人间大爱,让人于低吟中心动,以至落泪——母爱永远是游子最温情的精神故乡——共鸣则是艺术之美的真正魅力!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读懂了诗人的爱心,才可能真正读懂他的诗。
如果笼而统之地说诗人、艺术家为传递爱而创作,显然是有失于绝对化,属于以偏概全。但是如果说,启人去爱,是古今中外许多诗人、艺术家的艺术旨归,或曰美学追求,则是并不为过的。上文提到的表现思乡、母爱题材的抒情性作品很突出,而且也容易体会得到。此外,在其他各类艺术中范例之多堪称不胜枚举。从母亲在婴儿耳边轻轻吟唱的摇篮曲,到小孩入学后唱的儿歌,几乎全都是爱的旋律;小时候在乡间听说书人讲民间故事,多半都是颂扬好人,张扬善事,有的故事中虽然出现坏人逞凶作恶,但最终必得报应,必然是正义与善良占据上风——爱的导向很明确,即倡导爱正义、爱好人、爱善行等。再到生活中看看,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为事业、为生存(或曰生计)而奔忙,不免辛劳,也不免单调,这时他们便会借助相适的艺术而调节生活情趣,展舒内心世界。于是,农夫有了田歌(山歌),舟人有了棹号,牧人有了牧歌等。因为有了这样的歌唱表达,他们一日间劳作的辛苦得以调节与舒缓,心灵也得到了一定的安慰。其歌中的内容几乎都会表达爱——爱生命、爱生活、爱山水、爱草木、爱田园、爱家乡、爱亲人等,当然表达男女爱情的往往会更多一些,此类情歌情真意切,让人听来动容,因此,我曾著文称之为“生命的歌”。抄录几段陕北“信天游”如下:听见干妹子唱一声,浑身打颤羊领牲。/上河里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猫眼眼瞭哥哥。/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白日里想你穿不上针,到夜晚想你吹不下灯。/青杨柳树风摆浪,死死活活相跟上。
爱之深,故歌之切!
我们知道,艺术创作要有批判精神。这是合规律的,而且是艺术的使命之所在。十九世纪俄国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曾形成了一个高峰。不过,我们同样需要明白的是,“有批判精神”与表达爱并不完全对立或矛盾。屠格涅夫是这个时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他在《文学及生活回忆录》中讲:“我需离开我的敌人,以便从远方更有力地攻击它。在我心目中,这个敌人有一定的形象,冠用着众所周知的名字:这敌人就是农奴制。我在这个名字之下搜罗并集中了我决心与之斗争到底的一切——我发誓永远不同它妥协。”读他的代表作《猎人笔记》,确实处处可以感受到其态度鲜明地对农奴制的有力批判。但同时也能读出他的爱——对自然环境的爱。列夫·托尔斯泰称赞他“两三笔一勾,大自然就发出芬芳的气息”。对底层劳动者质朴善良的友情的爱,常在他细腻的笔调中自然流露。再譬如小说写战争,要表现战争的残酷及其为人民带来的种种苦患,但通常又可以从作品中读到作者胸怀大义的用心,即唤起人们对和平的热爱与珍重。艺术家丰子恺亲历了抗日战争的颠沛流离之苦,目睹战争为祖国同胞带来的苦患,因此对这场侵略战争深恶痛绝。抗战胜利后,他创作一幅漫画,题为《炸弹作花瓶》,以表达他热爱和平、拥抱和平的美好心愿。艺术启人去爱,可谓许许多多为人们所喜爱的艺术家的美好心愿。
艺术的基本特征主于美,但不能缺少爱。我们判断与评价艺术创作时,不仅要看其形式美感如何,还要看其是否能导人用心向善,更要看其能否启发人们去爱。这个意义上的爱,应当是真善美统一的产儿,既是人的重要的精神支撑点,也是世人心性的归属与希望。常听人们将“爱恨情仇”4字连起来用,而且有人称之为某些作品故事情节的成因。某些“传奇”性小说或影视作品,与之对应的地方确实较多。我无意对此类作品作任何评价,只想说,即使是所谓表现“爱恨情仇”的作品,只要是负责任的、合乎艺术规律的,那么其审美导向必然是张扬爱的力量与信念的,而绝不可以刻意放大仇恨,更不能因此向受众传播仇恨的种子。在我看来,善与爱同样属于艺术评价的原则。这原则不仅是从美感产生的规律中得出,而且更重要的是从人类进步的需要中得出的,合乎广大善良人的审美愿望,也有益于促进社会和谐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