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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广而深致的书写品质

——评刘茂云的散文创作
  ◎越慧贞

  刘茂云的散文作品,早在10年前就拜读过。当时的印象,他笔力强健,文采斐然,是我奉为学习的样本。10年来,不断读到其作品,深深感动他的坚守、沉潜,以及创作的自觉。

  每个成熟的创作者都有创作的根据地,如李娟对阿勒泰的采撷、刘亮程对黄沙梁的聚焦、马金莲对西海固的凝神,刘茂云的文学根据地是达尔罕茂明安。他的散文生发地在此,精神生长的发源地在此。他在作品中这样写道:“达尔罕茂明安,一位美丽的新娘,妆点了北中国的大地,惊艳了流光”。他熟稔这里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情,这里的人和物、景和俗、一草一木都成为他反复咏唱的文学形象。几乎他所有的散文作品都在描绘这个地方,北中国这片土地成为他的精神牧场。他的书写赋予达尔罕茂明安丰富的文学含义,他笔下的篇章也具有了达茂草原的地域性格——宏阔的气度和精微的细节。

  刘茂云写百灵庙的散文《百灵鸟飞向巴图哈拉嘎》,视角从宇宙到地球,从阴山山脉到经纬坐标的精准定位,镜头由远及近,成倍放大,这是地理位置的开合;从“一万年前的鲜衣怒马,是尘世的最初”到“两千年的栉风沐雨……日月轮回……”,这是历史时间维度的延伸;从曾经的蒙商必经之要冲,到银饰非遗达尔罕的艰难传承,中国西北考察团的造访,忏悔者崇拜者的拜谒,刘半农、黄文弼、丁道衡留下的脚印……这是世事人文的变迁。全文角度多维、笔墨纵横、气象恢弘,在大框架下又弥漫了作者紧贴土地、细数家珍般的达茂草原常景的描绘:“卸掉鞍的马匹仰卧倒蹄打滚撒欢,打过响鼻的地上萦绕着一群一群飞舞的小蚊蝇……蜻蜓在芦苇上跃动。牛一声不响,倒影印在河里,河是蜿蜒的霞,牛是披着霞的牛。狗静卧在庙宇的山门,半眯着眼看来来去去的人。”观察的细致入微,成就了微距镜头的艺术语言。文中散发的幽思,是在强劲的框架之骨和丰富的细节之肉间流动的情感之血。

  当下,一些散文作家将抒情抛之脑后,刘茂云却把抒情用得得心应手,如:“远山的雾岚就是他们离去的背影,天空的云影是他们翩翩的衣袂。”“女儿山飘荡起艾不盖河水的幽怨;艾不盖河水流淌着女儿山的古冷。”每一章节都排布着偶句的音韵感和想象的奇绝意象,构成了含蓄而深致的抒情效果。

  读刘茂云的散文,脑海中常常展现的画面是油画,绝不是水彩、国画,一定是油画,常常让我想到朝戈的油画作品。表现人物能提纯其个性,皮肤底下的精神气质呼之欲出,对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底层人民投去悲悯的目光;钩沉草原乡村旧事,则像写生或摄取荒原山乡村俗村貌,深刻反映一代又一代人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含辛茹苦的生活。散文《人物素描》,其用笔与写实油画同属一脉。那片土地的小人物、小人物的欢乐与悲苦,笔触都是扎扎实实,外貌、穿着、动作、语言、表情,一样一样摆在纸上,每个人的惆怅都是在肖像中自然透露出来的。“二大爷是一股干瘦的风,吸溜着鼻涕,捅袖,胳肢窝夹着村里人戏谑为羊蛋壳子的油毡帽,从东家刮出,又刮进了西家。”这是从细节入笔,抓住人物吸引眼球的焦点,精心描绘,从人物的表情动作就读出“二大爷”是凑合着活。“从东家刮出,又刮进了西家”是娴熟的大笔触,轻扫画面,就把握住了整体气氛。“二大爷名叫二小,村里没有人关心他姓啥,有一半的人叫他二大爷,有一半的人叫他二哥,也有混着叫的,叫什么,他都应。”貌似闲笔,却写出寄生于世,他对很多事都选择了不较真、“随和”,其实也有随命运摆布的意味。可以想到,二大爷长着一张棕灰色的脸,与乡村的色彩世界浑然一体。写光棍“国四”,“村里的狗咬住这个陌生人的影子不放,断断续续叫了一夜。”一个狗也嫌弃的人物形象立起来了。作者只是涂抹了两笔背景,人物就有了立体感。

  散文《无可奈何花落去》写额仁塔拉的小脚女人们,“她们的花样人生,芬芳里透着苦涩。”一人一命运,合在一起却都是一个命运——苦!生活的苦涩磨灭了她们最初如“额仁塔拉”美丽的名字一样的甜美青春,将她们的形象和性格,甚至灵魂都腌渍得变了形、变了味,“白引弟”一天到晚除去吃饭就是骂人,还边嗑瓜子边骂;因肝病住医院后,骂人的语言更加丰富,加了新词汇,添了“娘娘”两个字作为前缀。苦难使人面目全非,从写实油画肖像进而拓展成为立体派的《哭泣的女人》。

  刘茂云与人聊天,闲谈则海阔天空、机敏而幽默;说正事,则真诚而睿智。在他的散文作品中,也能感受到这种味道。文如其人,信哉斯言。在一些篇章中,他是饱含深情的草原歌者,用长调牧歌咏唱自然之伟力、山野之辽阔;用低音潮尔倾诉荒原之肃穆、情感之起伏。句式的整饬和语言的精美,形成音乐般的节奏。如《百灵鸟飞向巴图哈拉嘎》文中,段落前后都有排列整齐的整句。如同主歌之外的副歌部分,旋律反复,使文章的形式结构更具有节奏性,其内容的相对含义也附着着情感张力。而另外一类,则以诙谐的语言、调侃的笔调,给人物开脸,为环境着色。《那个叫故乡的村子》中:“八海家的一撩围裙,从窑旮旯爬着溜下去了,像一缕倒回的炊烟。”精妙的比喻,趣味横生。“谁家挨着谁家、几口人、生辰、年龄、胎痣、犯月、逢九……村里人对这些,闭上眼掰着手指就能数上来,偶尔有差错,一家老小放下筷子,搁下碗,争得脸红脖子粗,不吵出子丑寅卯是绝不善罢干休的,说你子时生绝对不是丑时出。”夸张的描绘让村子的“小”立现。“这世界很奇妙,看上去有你是五八,没有你是四十,有你没你地球照样转,生命卑微到不如草芥。”日常口语、诙谐戏谑的串话、村人间的磕牙斗嘴在这篇叙写乡村的文章中,就像村灶上的油腻,是那么真实,那么接地气,令人忍俊不禁之余,品砸出一丝丝悲凉。趣味横生的语言运用除了标志散文作品的文学性,还有反衬的艺术效果,突出主题之笑中带泪的同情悲悯。有时文中的自我调侃,对我的村庄的调侃,仿佛是在俯视当时场景,另有间离手法的意趣。

  刘茂云的散文写作能力是多方面的,但往往“学霸”总有强迫的症候,其写作总有一种面面俱到、密不透风的感觉。近期作品中,我最喜欢《那个叫故乡的村子》。这篇有一种举重若轻、酣畅淋漓、野逸冲淡的气韵,风格类似中国画的写实兼写意,胜在留白与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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