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都沁恩格尔丘陵草原上，太阳一落山便是黑夜。此时的都沁恩格尔村会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即使星月在头顶上空闪烁，眼前依然跳动着捉摸不透的黑暗。我的黄骠马不敢在这样的夜里放任四蹄自由奔驰，低头踏着被称为老路的草原土径。夜风吹过我背后的西那干潮尔，发出幽幽的声响。
看到银光闪闪的河流，我松了口气。黄骠马不用听我指挥就能准确地找到浅水，慢慢蹚过夏夜的温水。水流像云朵一样绵柔，一股温暖和一阵清凉同时进驻我的体内。河流那头的村庄安静地守护着这片牧场。此时，黄骠马有些兴奋，鼻息间的呼哧呼哧声更加明显。入夏后，它不知多少次驮着我来到斯日古楞老人的院门前。
我把黄骠马拴在水槽边的栅栏上，抖一抖身上的风尘，走进了老人家的土房。老人家穿着蒙古袍正襟危坐在炕桌边，炕前的炭火上放着铁壶，壶内飘出奶茶的香味。我给自己倒了一碗奶茶，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吹着热气喝完奶茶，汗水一下渗出来，浸湿了我的衣服。
老人家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挂着笑容。他用模糊的视力辨别出我的轮廓，用失灵的听觉捕捉我的声音。我盘腿坐在老人对面调琴，接着调整呼吸。我柔声地问，斯日古楞老阿爸，今晚您想听什么故事？老人家收敛笑容，凝思片刻说，每次都听大战莽古斯的故事，有些听腻了，倒是想听一些新鲜的故事。我问，新鲜的故事？老人说，是啊！新鲜的故事，比如你的故事。
我数数日子，打开老人家院门的次数已经超过十回了，但我从来没有向他诉说过我的故事，也没有打听过老人家的故事。我们之间的交流只是几碗奶茶和一把西那干潮尔。
我的家在西日嘎村，与都沁恩格尔村相距10多公里。高中毕业后，我离开草原去城里打工。今年春季，我接到额吉的电话，匆忙赶来看望病重的阿爸。阿爸离世前，指着墙上的一把西那干潮尔和窗外的一匹黄骠马说，我走了没有关系，我害怕的是，这两样东西也会从西日嘎草原永远消失。
我明白阿爸的意思。我打消了再去城里打工的念头，白天骑着黄骠马放牧，晚上练习西那干潮尔。额吉的目光穿过村庄望向更远的天际。她的叹息声震荡我的心扉。我从木箱里找出《莽古斯故事集》，每晚在马棚里背书练琴。我的旁边少了阿爸，曾经的两匹黄骠马，也只剩下一匹。我的琴声使黑夜更加迷茫。
有一天，我正放牧时，远远看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向我奔来。我们在河边相遇，他毕恭毕敬地下了马，然后向我投来不可捉摸的眼神。他的马不安分地左右摇摆。他说，安达，我叫斯琴图，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听说你会拉西那干潮尔。我说，我只会一点点。他说，你们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只会拉马头琴，而且都跑到城里了。幸好有你！
斯琴图话不多，眼神一直是游离的状态。他瘦高的个子，像一个流浪多年的人。他最后说，都沁恩格尔村的斯日古楞是我阿爸，他想听西那干潮尔的声音，请你去给我阿爸拉琴，等我游牧回来，给你最好的五头羊。没等我回答，他就走了，他的羊群在远处像白云一样浮动。
我第一次见到斯日古楞老阿爸时，他像一位等待我许久的老人，目光后面晃动着暗淡的眼睛。听到莽古斯的故事后，眼泪顺着折痕流淌下来。我走时，他小声拍打几下炕桌说，有空就来啊！我问，斯琴图去哪里了？他说，他按照我的嘱托游牧去了。这也是孩子自己的想法。今年的羊群把他折腾够呛，东闯西闯的，像着了魔似的，他已经管不了羊群了，只能跟着羊群走，羊群去哪里，他就跟着去哪里，等到秋天羊群累了，他就跟着羊群回来了。
我对斯日古楞老阿爸和斯琴图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我一次次骑着黄骠马来到都沁恩格尔村，一次次拉琴讲述莽古斯的故事。老人家突然对我提出了新的要求，让我讲述新鲜的故事，我的故事。
二
我缓缓拉动琴弦，西那干潮尔的发出幽幽的声音。
10年前的盛夏时节，我坐在院门口的杨树下发愁。阿爸将旱烟锅子背在身后，慢慢走到我跟前说，留下来做牧人，还是去外面闯荡，你自己来定吧。暮色将至，晚霞映红了西日嘎草原。阿爸高大的身躯在栅栏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我说，阿爸，我出去闯闯。阿爸转身回屋，影子也缩进屋内。额吉从屋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先是在北方的几座城市打工，后来去南方学习厨艺，在一家酒店做后厨……
在西日嘎草原上，有拉马头琴的人，有拉四胡唱乌力格尔的人，但拉西那干潮尔的人唯有我的阿爸。阿爸曾说西那干潮尔是祖辈传下来的瑰宝。我小时候，阿爸逼着我练琴。我总是趁阿爸不注意，从窗户跳出去，到草地上撒野。每当这时，阿爸不会责备我，而是给我讲起莽古斯的故事，我听得入迷便在额吉的怀里睡着了。那时，我真的觉得西那干潮尔的声音太单调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音，而且音色低沉。有一天我摔断了自己的琴，将痛苦的感受讲给阿爸。阿爸忧伤地捡起我的琴。从此，阿爸不再教我拉琴，他自己也很少拉琴，阿爸的琴挂在墙上，我的琴不知所终。
阿爸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选择回到西日嘎草原，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墙上的西那干潮尔和窗外的黄骠马。我鼓足勇气，取下西那干潮尔，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坐在炕沿上，笨拙地拉起来。我不断回忆莽古斯的故事，想到哪里唱到哪里。阿爸露出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跟额吉说，我以后不再离开西日嘎草原了，我要做一个牧人，还要做西那干潮尔的传承人。额吉一边点头一边流泪。我就这样成了西日嘎草原上的牧人，白天放牧夜里拉琴。
……
斯琴图的羊群在河的另一边吃草，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他的羊群把他折腾得够呛，一会儿到半山腰，一会儿到山脚下，一会儿到河边，一会儿去树林。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羊群，像是有意识地在为难主人。相比之下，我的羊群很规矩。有时我突然来了兴致，背上西那干潮尔放牧，坐在草地上拉琴。黄骠马和羊听到琴声，竟然流下了泪水。
在我拉琴的时候，斯琴图来了。他用粗壮的手擦拭了黄骠马的眼泪。
……
三
我讲述的故事并不感人，斯日古楞老阿爸却听得老泪纵横。我没有再说话，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敞开心扉。老人家像一座山一样坐在我对面，他的身上似乎长满了青草。他是一个宽阔而温柔的汉子。我轻轻背上西那干潮尔，牵上心爱的黄骠马走出了都沁恩格尔村。
我在夜里走回了家。我以为自己变成了真正的牧人，早上喝完额吉熬的奶茶，吃完额吉拌的酸奶炒米后，穿上蒙古袍，打开羊圈门，稳稳当当骑上黄骠马，赶着羊群走向西日嘎草原深处。我在布日古德山的岩石下乘凉，黄骠马日行夜行有些累，我让它自由自在地吃草、休息。我渐渐喜欢上了草原的烈日和暴雨。
我给斯日古楞老阿爸几天时间，来消化我的故事。当我再次推开老人家的房门时，看到老人家依旧坐于炕桌后面，铁壶里依然是热气腾腾的奶茶。我问老人家，今天听什么故事呢？老人家说，我给你讲羊群的故事吧！我拔掉西那干潮尔琴箱上用来斩杀莽古斯的小刀。我的琴变得更加柔和，声音就像夜里的河流穿过草原。
老人家在这样的声音里讲述羊群的故事。
斯日古楞老阿爸的羊群在都沁恩格尔草原一直很安静，安静地吃草，安静地饮水，安静地休息……直到今年夏季，羊群变得很不安分，有时四处逃窜，有时聚到一起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起初，羊群也能听主人的指挥。后来，羊群不再受制于主人，完全放任自己。斯日古楞老阿爸慌了，斯琴图也慌了。他们束手无策。被羊群拖垮的斯琴图气愤地说，没有一只听话的羊，把羊群卖掉算了。一向温和的斯日古楞老阿爸，用旱烟锅子重重地敲打儿子的头，随后叹了一口气说，儿子，我们离了羊群怎么生活呢？表面看，我们是羊群的主人，实际上，羊群才是我们的主人。斯琴图问，那我们往下怎么办？老阿爸说，你跟着羊群走吧，我等你们回来。
就这样，斯琴图跟着羊群走了。
炕桌对面老人家的声音如此委婉，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又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老阿爸说，孩子，谢谢你，让我在有生之年再一次听到了西那干潮尔的声音，以后不用再来回奔波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没有回答老阿爸的话，装好小刀，喝掉碗里的奶茶，起身向老人家鞠躬，便走出了屋子。
……
四
我好多天没有去斯日古楞老阿爸家里了。白天，我把羊群赶到河边，找一个制高点，去瞭望都沁恩格尔村。斯日古楞老阿爸在做什么？斯琴图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不断重复问自己这两个问题。
这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在草原上肆意地奔流，有时像弓一样弯，有时像箭一样直。弯的时候会把两个村子隔开数十里远，直的时候会把两个村子拉得很近。我在弯弯的河流里，寻找某种寄托和安慰。
我已经好多天没有拉西那干潮尔了，但我每天会小心翼翼地为之擦拭灰尘。额吉的叹气声愈来愈重，目光愈来愈深邃。
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羊群正在发生变化。它们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可怕。有几只老羊不露声色地穿梭于整个羊群。它们吃草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说话，下巴只在草尖上晃动。当它们看到我犀利的目光后，就用力吃草，动作夸张。它们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事。
我小心翼翼地放羊。羊群的举动让我暗自伤心。夜里，我取下西那干潮尔，悄悄走进了羊群。羊没有发现我。我盘腿坐在羊群中间，开始拉琴。月亮透过轻纱般的云层柔柔地照下来，星星格外明亮。夜风幽幽地吹过我的发迹，西那干潮尔发出低沉的声音。羊群逐渐苏醒过来，一个接一个地站起身，朝着我围拢过来。它们整齐有序地排成好几个圆圈，把我围在中央。它们就这样一直听我的琴声，直到我倒在软软的土地上睡着。
翌日，羊群又开始活泼起来，它们变回了往常的样子。往后的日子里，我每天夜里都会走进羊群，用西那干潮尔拉一首曲子。这样，羊群就会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
发现这个秘密后，我迫不及待地踏进了斯日古楞老阿爸的家。我说，老阿爸，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没等我说完，老阿爸截住了我的话，他说，羊群是不是听到西那干潮尔的声音会变得正常？我有些不知所措。老阿爸接着说，我以前经常给羊群拉西那干潮尔，后来我的两个胳膊僵硬，拉不动了。羊群逐渐变得很不安分。我知道原因，现在你也知道原因了。当时，我急切地要让斯琴图快快学会拉琴……
秋夜，琴声悠悠，黄骠马随着琴声发出长鸣。我听到从黑暗深处，走来一大群羊，羊群发出咩咩的声音。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