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塞外煤城”乌海见到一种遒劲有力的树,那是中原和江南见不到的树。它生长在西北沙漠戈壁之上,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沙漠树种——沙枣树。坐落于沙漠戈壁的城市里生长着这种树,它和在沙漠戈壁中成长的城市相互伴生,相互护持。它是塞上小城的行道树、护城树、保护一方水土的固沙树。
沙枣树生长艰难而缓慢,所以木质坚硬,枝干如铁,年轮细密。沙枣树皮极其粗粝,皴裂纵横,这可能是昼夜温差大、风沙砾石吹打的原因吧。其木质,让我联想到牛顿微积分论证的细密与坚实;其树皮,则让我联想起元代画家王蒙的解索皴。
沙枣树叶是灰绿色的,泛着朦胧的苍白,好像涂了一层蜡,这样可以防止缺水环境中阳光炙晒水分蒸发。但这看似惨淡的树叶却能给人阴凉和庇护。沙漠气候下灼热的夏天,野外的阳光能把鸡蛋烤熟,把沥青路烤化。一片沙枣树下便是一个清凉之地。
雨中的沙枣树和平时大为不同,很像千里以外故乡院子里的枣树——那甜润过我童年的枣树。雨中的沙枣树叶那么绿,树干黝黑发亮,绿叶的郁勃,树干的沉毅,蕴涵着不可掩抑的生命力,那里面加密储存着一个顽强的生命、致密坚毅的心志。沙枣树和家乡的枣树都有极强的生命力,其“生命意志”在我心中唤起的力量是一以贯之的。
沙枣花像枣花一样小,枣花是淡绿色的,沙枣花是黄色的,像迷你版的腊梅花。沙枣树开花的季节,街道、旷野都是香的,走近它,更是浓香扑鼻。它那么小,怎么那么香呢?沙枣花的小中有一种浓缩的力量,它要像牡丹那样怒放,但它太小了,又很倔强,所以它的花香似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很大,是高音,是呐喊出来的喷薄的香。
夜里的沙枣花比白天安静,就像月光与日光的区别。夜晚的沙枣花香如夜晚的云,少为人知地荡漾着,像《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聊斋志异》混合出的酒香。闻着沙枣花香入睡,梦是香的,梦中回到千里以外的故乡,回到了家乡的桂花树下……沙枣花香和桂花香很像啊,其芬芳都馥郁浓厚,难怪它别名又叫银柳、香柳、桂香柳、七里香,有“飘香沙漠的桂花”之美称。
想起沙枣,脑海中出现的是色彩诱人的橄榄形小果子——绿沙枣、黄沙枣、橙沙枣、红沙枣、白沙枣。
沙枣生涩未熟时是绿色的。果实熟了,不同的地段,土质、阳光、水源、风沙状况,沙枣会长成黄、橙、红、白……色阶不一的颜色。
沙枣的果肉像砂糖,沙甜,水分少。少吃极佳,吃多了,口涩,噎嗓子。如果在沙漠中遇险,沙枣可以救命,但和大枣等水果不同,难以充饥。平时在家中吃沙枣,需要边吃边喝水。
我想,耐渴的骆驼吃沙枣当是多多益善。其实,就沙漠中的野果而言,骆驼更爱吃酸甜多汁的沙棘果,为此全然不顾沙棘上密密麻麻的刺。
路边的沙枣一般很小,由此甚至让人觉得沙枣树很聪明,如果路边的沙枣个大饱满,有人攀爬采摘,沙枣树会大受其苦。
旷野里、黄河边的沙枣丰硕鲜美,口感好,有小枣那么大。假日,小伙伴们往往相约到野外摘沙枣,总能满袋满包满载而归。到野外摘沙枣的快乐,不仅仅是收获沙枣,疯跑,爬树,掏沙坑,趣味无穷。就说掏沙坑吧,挖半腿深的沙坑,站进去,细细的沙子,柔软而清凉,好像大地母亲用温柔的双手捧着你的脚,爱抚着你稚嫩的腿,你会切实感受到大地的温存与美妙。
街头小摊上卖的沙枣格外大,不知道卖沙枣的老人从什么神秘的地方弄来的。
沙枣中间圆两头尖,坚硬的核也有它的用处,有心人把沙枣核串成一串一串的长条,再把它们并排固定在一根横木上,做成漂亮的沙枣核门帘,下面加上流苏就更好看了,这样的门帘越用越玉润,用久了红里透亮,非常漂亮。
那时候,在塞外小城随处可见沙枣树。所以我就地取材画沙枣树,和梵高画的树、门采尔画的树对照分析。十来岁时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当画家。
一日黄昏时分,我在路边画沙枣树,一位画家路过,站在我身后看了很久。很想得到他的指点,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往他窗口堆满沙枣树枝的房子走了。
说到沙枣树枝,想起一位民间枝雕艺人。都知道根雕,因为树根盘曲,便于借形取势制作艺术品。树枝大多是直的,很难成为艺术品,但这位枝雕艺人用沙枣树枝搞枝雕,成为一位优秀的美术师。沙枣树枝在风沙的塑造下,弯曲变形,奇异多姿,这些扭曲的沙枣树枝成就了他。沙枣树根想必也是奇异的,但禁止挖采。
那时,小伙伴们经常靠着沙枣树聊天。沙枣树一般不高,分叉很低,有时两个人坐在向两边倾斜的树杈上,像坐在木凳子上一样,相向而谈。
严冬的沙枣树枯枝苍劲,在缺少生机的季节,让人感到顽强生命的存在,给了人们度过寒冬的勇气。
黄河岸边,沙枣树最多。一年的腊月,住在黄河边的同学邀请我去家里玩,我们在沙枣树林里散步,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沙枣树竟然也能稀稀疏疏地连成一片树林,这也算是奇迹吧。沙枣树存活不易,难得成林。
从沙枣树林走到黄河边,踏着河边厚厚的坚冰张开双臂慢慢走,偶尔能看到冰下冻僵的鱼。河中央,冰下的流水一如既往地暗自奔流。可能因为天气太冷,天上没有一只鸟,连一朵云彩也没有。枯树、坚冰、冻鱼、散步的我们,相互映照,发人深思……鱼没人长寿,人没树长寿,树没河长寿,河没天地长寿,众生相伴而生,多么有趣的生命现象啊。
时光荏苒,那些沙枣树早已长进了我的心里,是我心中永生不倒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