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边防哨所的墙壁上,我看到一对年轻夫妇的结婚照片,这是1964年春节,来团转业军人与妻子新婚纪念照。
这对面容拘谨青涩的年轻夫妇,让我着迷。我注视着他们,就像注视着整个父辈跌宕起伏的命运。神秘的命运之舟,究竟是如何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从天南海北载到祖国的边境。
他们如此年轻,脸上散发着寂静温柔的光,像一朵羞怯的花,在天地间悄然绽放。他们谁也不想惊动,谁也不去打扰。未来的路是怎样的,他们并不知晓,他们只知道,此刻镜头对准了他们,即将记录下人生的重要瞬间。他们将在苍茫的大地上,种下希望,养育子孙,让这里成为祖国广袤的粮仓和辽阔的花园。他穿着质朴的军装,他努力地做出一副意气风发的姿态,微微蜷曲着不知如何安放的双手,不苟言笑的脸,和梳理得纹丝不动的头发,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这是积雪尚未消融的春天,还是即将万里冰封的深秋呢,我不太确定,我只看到我们的“父亲”,他的军装下面,是有些鼓鼓囊囊的夹袄,军装因此生出许多细小的褶皱。而我们的“母亲”,则留着齐耳短发,别着发卡,围着一条漂亮的方格围巾,穿着粗布挺括的衣服,敞口的千层底布鞋,饱满大气的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她站在未来爱人的身后,左手的小指微微翘着,保持着日常做针线活的姿势。她的右手,一定在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试图让崭新的衣服更服帖一些,且不会碰触到爱人的后背。这样原本应该亲密无间的一刻,他们却保持着相敬如宾的距离。她站在他的身后,他坐在她的前方,此后漫长的一生,他们一定也是这样一前一后,如影相随。
而在他们的身后,是河水隐约的光影,枝繁叶茂的树木,以及飘满云朵的天空。这是照相馆朴素的布景,摆在红砖铺成的凹凸不平的甬道上。昂首挺胸坐在木凳上的“父亲”,和站在“父亲”身后的“母亲”,就这样定格了他们的热血青春。
我在网上分别键入他们的名字,而后逐一查看那些条目。我试图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寻找更多关于他们的印记。我想知道他们生命的来处,是南方海边某个湿热的小镇,还是北方原野中某个沉默的村庄。我想知道他们抵达可克达拉之前所有闪烁的点滴。那时,他是父亲的儿子,她是母亲的女儿。就在那样的岁月里,他们一天天长大,憧憬着远方。这远方最终确定在可克达拉。于是他们远离父母和兄弟姐妹,义无反顾地奔赴,犹如飞蛾扑火。什么都不能阻挡这时代洪流中弱小的脚步,发出的洪钟般的声响。这声响里,饱含着生命的力,也蕴蓄着悄无声息抵达的爱情。
我在网上,什么也没有寻到。仿佛这对夫妇的一生,只是无足轻重的尘埃,他们为鲜花遍地的塞外小城,贡献了生命的全部,却在讯息发达的时代,踪迹全无。他们婚后漫长的时光,究竟是如何度过的呢?他们在人迹罕至的边境沿线,又是如何开荒造田,白手起家,在简陋的庭院里诞下一个又一个儿女的呢?无数寒冷的冬日夜晚,他们依偎在一起,倾听着窗外呼啸的大风,是否对遥远的故乡生出过思念?等到春天,冰封的河水汩汩流淌,人们战斗的激情重被点燃,那时的他们,低头看到一只打着哈欠醒来的昆虫,又会想起什么?
或许,他们从未像我一样,思考过生命的意义。他们只是顺从时代的洪流,就像随遇而安的蒲公英,大风将他们吹落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这根如此强悍,不过一个春天,便可以漫山遍野,生生不息。他们也从未思考过羞于启齿的爱情,他们只是在某一刻相遇,便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共同度过起伏的一生。
就像在可克达拉的大地上,无数的花草、树木、河流、飞鸟,它们不发一言,却充满了整个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