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遗腹子。母亲说,这辈子最大遗憾,不知道父爱啥滋味。姥爷去世时,姥姥只有30岁。一个小脚女人,带着四个孩子——母亲、大姨、大舅、老舅,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
母亲初中毕业。姥姥的其他三个孩子没上过一天学。在校时,母亲是篮球运动员。母亲现在最爱看体育频道,她能叫出篮球、排球、乒乓球等运动项目许多运动员的名字。
母亲25岁时,和父亲相遇,被父亲的翩翩风度吸引,很快和父亲结婚,跟着父亲,来到了乌尔吉木伦河畔。
乌尔吉木伦河,我的母亲河。
母亲的婚姻,姥姥一家人都不同意。那时,父亲的妻子去世,女儿6岁,还比母亲大11岁。
若干年后,姥姥依旧耿耿于怀,对我说:“你妈主意正,说不了。”
1963年,我出生了。父亲已经37岁。
平静的生活,很快被打破。1966年,父亲被迫去了遥远的地方……
父亲走后,大妹妹出生。那时,大弟弟不到两岁。
母亲带着我、姐姐、大弟弟、大妹妹,日子艰难,可想而知。
母亲生下大妹妹三天,就下地干活。奶奶想给母亲伺候月子,因为特殊原因,无法走出村子。
母亲实在养活不了我们,将4岁的我,送到了爷爷奶奶家。大爷大娘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大爷大娘全家人给了我们太多帮助,才使我们熬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母亲白天在生产队劳动,晚上给别人做衣服,做一件衣服一块钱。母亲是我们村有名的裁缝。我们家的缝纫机是飞人牌的。
母亲教我们认字,没有课本,就用糊在墙上的报纸当教材。上学前,我们就认识一些字。
我在爷爷奶奶家时,有一次母亲来看我,我抱着母亲的腿,不让她走。还有一次,母亲又来看我,我一直哭,母亲问我为啥哭,我就是不说,问得急了,我说没铅笔了。其实,我已经在爷爷奶奶家那里上学,舅妈说,快给孩子去买。舅妈还给我买了一包红糖,她本来想买糖块,正好没货了。那包红糖,我吃了很久……
后来,母亲和我说:“你是不想让妈走。你回来上学后,刚开始的几天,我走到哪儿你都跟着,上厕所都跟着。去挑水,你也跟着,我一拿扁担,你就抓起帽子。那时,我发誓,再不与我的孩子分开,死也不分开。”
一年级时,母亲让我给父亲写信。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写信,也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用稚嫩的笔,抄下母亲写好的话,写下姐姐和我对父亲的思念。
那封信,像春天的小雨,像久旱的甘霖,滋润了父亲孤苦的心。
我的写字生涯,我一生的宿命,从那时开始,源于母亲的教诲,源于对父亲的感念。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母亲浑身湿透。我问母亲干啥了,母亲淡淡地说,掏大粪了。
母亲您辛苦了,我没出声,心里默默对母亲说。
这情境,似一尊雕像,刻在了我记忆深处。当我遇到困难,会自然想起。
母亲时常头疼,厉害的时候,躺在炕上,双脚踹墙。
一个夏天,天降大雨,我们的土坯房塌了半间。在邻居张叔的帮助下,才将房子修好。张叔是个木匠,后来又帮助我们打过一个小胶车的框子,没要工钱还添了两块木头。我考上大学时,又是张叔的妻子帮助母亲给我做被子。
父亲归来后,母亲又生了小弟弟和小妹妹。
一次,母亲和父亲赶毛驴车去山上打草,回来时,怀有六个月身孕的母亲不慎从车上掉下,双腿被车轮压过……
1979年,我考上了林东一中。有一次,姐姐来给我送东西,被老师误认为是母亲。我是姐姐抱大的,上高中时,我才穿上秋裤,是姐姐买的。母亲和姐姐的关系非常融洽,姐姐起初称母亲为娘,到我懂事时,姐姐已和我们一样称母亲为妈妈。我们姐弟之间亲密无间,外人看不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每到我的本命年,姐姐都会在春节前给我寄来了红袜子、红鞋垫、红腰带等。
两年后,我考上大学。从此离开家乡。
大弟弟、大妹妹、小弟弟、小妹妹相继考进大学,陆续离开家乡。
1982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我的家乡分的是青苗,到秋收,打的粮食,人够吃了,牛驴羊猪狗鸡都够吃了。
1985年,我工作了,自立了,开始帮助父母照顾弟弟妹妹。
我开始代替父亲。
1987年,父亲补发了工资,还为姐姐、姐夫安排了工作。
我们家提前迈进了小康之门,永远告别了困顿。
母亲不再下地干活,父亲的脸上不再有愁云。
1995年,我们将父母亲接到了呼和浩特。
小妹妹于2000年在呼和浩特结婚。我们的父亲母亲参加了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的婚礼,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参加儿女的婚礼。
2012年,母亲6次住院。我们都觉得母亲的身体不行了。母亲的生命力极强,一次又一次挺了过来。这一年,父母亲住进了小弟弟给买的新房子。
2015年2月14日,阴历腊月二十六,父亲走了,享年89岁。
前一天,母亲为父亲洗了澡,理了发。母亲为父亲理了一辈子发。母亲把她为父亲理发的工具——推子,包起来放好,母亲说,留个念想。
我想,父亲选择在这一天走,对母亲是莫大安慰。
2016年夏天,母亲去小弟弟家小住。小弟媳给母亲拍了一张极温馨的照片。树荫下,母亲坐在石凳上,小弟弟站在母亲身后,护着母亲。3个孩子围在奶奶身边,各呈萌态,像一幅油画。
慈祥可爱的母亲和晚辈们的感情极深。
母亲的生活挺丰富。她除了看报纸、看电视,还玩起了平板电脑。平板电脑是大弟弟的儿子从上海给母亲买的。母亲玩得入迷,看得最多的是一个寻亲节目,她时常跟着情节掉泪。
2016年12月1日凌晨,母亲患病被送进内蒙古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专家为母亲会诊,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是个奇怪的冬天。冬至那天,呼和浩特下起了雨。凌晨3点,我开车行驶在呼和浩特空旷的大街上,默默地为母亲祈祷。
母亲出院了,身体极度虚弱,但她非常坚强。
2017年6月,我们给母亲办了八十 大寿。母亲的儿孙们,及母亲的嫂子我们的舅妈,还有表哥表姐表弟,从天南地北齐聚呼和浩特。
大妹妹说,母亲的面相越来越慈祥。
我们经常将自己的、家里的、单位的、社会上的一些事儿讲给母亲听。母亲只是静静地听,默默地听,偶尔会丢下一两句话,更多的,则是毫无反应。
我们以为,母亲老了,开始感情淡漠。慢慢地,我们明白了,这些事儿与母亲的经历相比,都不是事儿。就像看惯了波涛大海的人,谁还会注意到身边两指宽的小河沟。
母亲从不抱怨,也很少说人不好。父亲归来后羞于见人,家里一切对外交往,都是母亲的事。过年杀猪,也得母亲张罗。
2022年11月,母亲得重病。我在单位值守,未能给母亲尽孝。我的两个妹妹,在母亲的床前,轮流伺候。
我们又一次觉得,母亲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在两个妹妹的护理下,母亲又一次痊愈。
2023年春节,母亲的儿孙们欢聚在呼和浩特。大年初二,我们全家人聚会。临近尾声,我让母亲说几句。母亲想了想,说,咱们家赶上了好时候,过上了好日子。我86岁了,早晚得去见你们的父亲。你们都挺好,我也没啥挂念的,就是得教育好下一代,做人要“仁义礼智信”,母亲把这几个字说得很慢。
聚会在掌声和啜泣声中结束。
母亲是我们的保护神。她和天下千千万万母亲一样,倾其所有、终其一生护佑着她们的儿女、她们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