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凉,清风悠悠,水烟渺渺,至少积攒三百年幽幽光阴的堆积。
我住的这地方,从前是乡村,在城之郊。虽然新辟了路,盖起了住宅小区。夜晚,我在周边散步,依然能感受到三百年的凉意。
说它有三百年的凉,是说这地方,三百年前,乃至更久远的光阴深处,一直都处于植物、庄稼笼罩和覆盖的清凉之中,即使是开通了路,但走的人、过往的车辆依然稀少,附近有林圃、菜地,分明潜伏着一种驱之不散的凉意。
三百年的凉意,有多凉?就是相比较附近不远处的路段,显得有一种特别的凉意。这种凉,至少积聚了三百年。如果没人打扰,它依然会一直茵茵凉下去。
这些由树木、庄稼、空气和水汽所裹挟的凉意,是一直积聚的、天生的,先前就有的凉。
住在附近的老金说他从前自城里返家,回到出城九里路程的乡下,一段归程,一层凉。有年夏天,城里炎热,夜归,出了西门,感觉比城里凉快了许多,再走一段路,又觉得比西门凉爽了不少,最后回到被庄禾与一圈杨树所簇拥的家中,习习凉风,悠悠吹着,身上的汗,不知不觉就干了。
那些凉意驱之不散,至少集聚了三百年。也难怪,在先前,甚至更久年份从未开发的乡村处女地,无人打扰,连梦都是清静和清凉的,现在有人走近,哪怕是夏天的夜晚,仍会感觉到这三百年积攒的凉意。
竹之凉。有竹子的地方很多,公园、单位、小区里。然而,真正体验竹之凉,还是我们从前睡过的竹床。
夏夜明月光,一床竹之凉。竹子的凉,沁人肌肤,如老者温情地抚摸。人在少年时,那些如萤火虫般忽明忽暗的梦想,是由一张竹床承托的。竹床是一件老旧的家具,每一根竹篾浸润得变红发亮,是大汗淋漓,留在竹床上的包浆。那个睡在竹床上的人可曾想到,它们曾经是一群站风中、风姿绰约的竹子。
长大变粗了,篾匠师傅将它们置于火上在烤,水分渐渐蒸发,一把锃亮的篾刀,将它们一一破开、削平,就准备好了做竹床的竹篾。
一群竹子在清风中摇曳,它们也许曾想到过做一支行船时的竹篙,或者,做一架登高的云梯,不曾想到被做成了一张供人憩息的床。
宋代诗人蔡持正暑天躺在竹床上翻书消夏,“纸屏瓦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酣然一觉后,听渔笛数声,莞然独笑。
夏天的夜晚,长江下游的天气闷热难耐。置于一张竹床室外,人于露天而眠。到了下半夜,一弯上弦月爬上中天,风摇树梢,草尖生露,天地之间,渐渐有了凉意。
我睡过的那张油亮的竹床,表面用井水擦拭后,散发丝丝沁凉。有时候把竹床搬到小河里去洗,那些清凉的水,从竹篾的缝隙,汩汩而过。
竹床上凉意,是渐渐熨帖肌肤的,竹篾通透,人躺在上面呼呼大睡。这样的人生睡姿,有一种竹之凹凸、粗犷的风格。一根竹子被劈开、展平,吐露天地之间多少幽意。
荷之凉。我经常散步的郊野公园,有一大片荷塘。每天围着荷塘转悠,清风荷香,一阵阵远播近送,亭亭绿荷,见之,让人心生静气。
清代李渔《闲情偶寄》中说:“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有荷花的地方,就有凉,荷面筯络清晰,菰雨生凉。
那些因水而生的凉气,在亭亭荷叶间积聚。一小片荷花,有一小片清凉;一大片荷花,有一大片暗涌的清凉。这样的凉,在暑天是难得的,令人神清气爽的植物清凉,于根部丝丝缕缕地析出,虽然看不见,但你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
粥茶凉。伏天,乡人喜食糁儿粥。糁儿粥,即大麦粥,午后煮后,将锅置水盆中,待自然凉透,手捧一碗,佐一碟小菜,咕噜有声地喝。凉透的糁儿粥,有麦之清香,加之不薄不稠,苦夏口燥,喝上一碗,既解饥又解渴,自生清凉。做糁儿粥的方法很简单:剩饭用水煮沸,把事先准备好的大麦粉清水搅拌成薄稀糊,倒入锅中,一边倒,一边用勺子搅,搅匀后,文火煮一会儿,一锅色泽呈棕褐色的糁儿粥很快做成。
除了糁儿粥,饮大麦茶也很清凉。大麦茶,顾名思义,就是用炒熟的大麦泡茶。一小把大麦,放入杯中,沸水冲泡,麦粒翻浮,饱吸水分后,沉于杯底,稍稍静置,麦粒泛一层茶浆,轻轻摇晃,茶香与茶泽,四散开来。旧年,乡下亲戚常送来一小袋,后来去超市和粮店去买。超市里的,包装精致,是用在小瓶装。粮店里的粗犷一些,装在蛇皮编织袋里,可以散称,价格低廉。每年伏天,我喜欢买一些大麦粥回来泡饮。大麦茶经泡,泡上三四遍后,麦香味道还在。大麦茶宜凉喝,凉透的大麦茶喝起来清清凉凉的,大白天,从毒日头下回到屋内,喝上一碗,心神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