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纳林河水,其实是湳水的绵延,携着黍稷的香气,嗅到青竹的甘爽。从汉家的城墙下流过,淌成一条时光的河。
美稷——这名字本身就像一粒金色的粟,降落在北疆温厚的黄土中,生出根脉,长出城池……
当年汉武帝筑城于此,取“美稷”为名,心里装的怕是整片北地的风烟。黍稷丰茂,五谷蕃熟,便是江山最朴素的理想。可这座城终究没能只做安静的粮仓,它成了呼韩邪单于的庭帐,成了文姬命运里的一曲筚路蓝缕的音符,成了多民族文化融合的见证。
湳水记得那些骑竹马的孩子。郭伋的车驾在野亭停驻一夜,不为风雨所阻,只为不负童子之约。那一夜星光该有多亮?亮到足以照见千年后史书里“诚信”二字的重量。也记得张鄢驻守时,众人扶老携幼而来,说“汉使如父母”——刀兵能划开疆界,仁德却让人心生出共同的故乡。
美稷城如今城垣已坍,唯余野稷摇风。捧起一把泥土,里面沉睡着汉瓦的青灰、匈奴箭镞的锈色,还有无数个“合为一家”的黎明。湳水仍在流,淌过故城遗址,淌过美稷旧乡的田畴。社稷之重,不在宫阙高低,而在每一株垂穗的稷禾里;天下之大,终要落在炊烟相望、竹马相交的寻常人间。
很多年后,湳水去竹,秋老西河。北疆的风,吹过苍郁的鄂尔多斯高原,掠过纳林河潺潺的水声,最终凝固在一座名为“美稷”的古城遗址上。这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的坐标,而是一个文明的容器,一个精神的象征。在这里,“美稷”二字,从一款具体的物产,升华为一座历史名城的名号,最终淬炼成一种关于诚信守诺、关于民族相融的宏大叙事。它是一粒沉甸甸的黍稷,也是一部生长的史诗。
一
美稷,其名本源,是优良的稷米。稷,即粟,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小米。在远古的田原,这种耐旱、高产的作物,被尊为“百谷之长”。它金黄的色泽,是丰收的颜色;它饱满的籽粒,是生命的源泉。
当汉武帝在北疆的烽火硝烟中,将这座新筑的边城命名为“美稷”时,其深意远非字面所能涵盖。它将中原农耕文明的核心理念,镌刻在了游牧文明的腹地。这寄托着王朝最朴素的愿望:愿这片曾经马蹄纷沓的土地,也能如中原一般,黍稷盈畴,仓廪充实,从征伐之地转变为滋养之所。
汉和帝的巡视,像一道和煦的光,穿透云翳。
于是,美稷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城墙之内,不仅有戍边的将士,更有迁徙而来的汉族农户,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种子和农具,更是一整套“以农立国”的生存哲学。而当南匈奴单于庭入驻于此,这种象征意义便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呼韩邪单于的部众,在这片“美稷”之地,接受汉朝的援助,“生产发展,人口大增”,出现了“边城晏闭,牛马布野”的兴旺景象。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美稷”之梦的实现?游牧民族也开始在这片土地上体验定居与农耕带来的安宁、富足与繁荣。
这粒“美稷”,因此超越了粮食的范畴。它也是文明融合的媒介。各民族或许语言不通,习俗各异,但对丰收的渴望,对安宁生活的向往,是相通的。美稷城,正是以这最原始的、关于生存与繁衍的共识为基石,搭建起了民族和睦与共存的平台。这座城,因“稷”而名,因“社”而重,它的一砖一瓦,都浸透着中华文明“民为国本,食为民天”的古老智慧。
二
如果说“美稷”奠定了这片土地的物质基石,那么,郭伋竹马的故事,则为这座古城注入了不朽的灵魂——诚信。
《后汉书》中那段温暖的记载,历经两千年,依然鲜活如初。东汉贤臣郭伋重返并州,行至美稷,数百儿童各骑竹马,欢欣雀跃于道旁迎候。这本身就是一幅极致的太平画卷——唯有在安定团结、政通人和的环境中,儿童的天真、率直才能毫无顾忌地绽放在边地的城池之下。孩子们问归期,郭伋郑重告知。然而,公务提前完成,返回之日早于约定。是去是存,郭伋做出了一个足以光耀史册的决定:止于野亭,待期而入。
“郭伋待期”这一行为,其伟大之处在于“不失信于童子”。在成人世界中,孩童的约定往往被视为无足轻重。但郭伋却将之视作与君王盟誓同等重要。这体现了最可贵的“童叟无欺”的平等精神与契约意识。诚信,不是一种权衡利弊后的策略,而是一种发乎内心的道德律令,一种对任何个体,无论长幼尊卑,都抱持的尊重。
这一夜等待,让“美稷”这个名字,除了土地的厚重,更增添了人格的光辉。它衍生出的成语“郭伋待期”与“竹马迎逢”,从此成为中华文化中关于“信”的典范。“竹马迎逢”描绘了官民相亲、其乐融融的理想治理图景,而“郭伋待期”则铸就了言行一致、一诺千金的道德丰碑。
这座城,因此不再仅仅是砖石土木的营造,而成为一个诚信的文化地标。每当后人提及美稷,便会想起那星光下的野亭,想起那份对童真的郑重承诺。这则典故,如湳水般涓流不息,滋润着后世,让“诚信”价值观,成为美稷城留给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之一。
三
在美稷的历史长卷中,与“郭伋竹马”的诚信之光交相辉映的,是“张鄢受敬”所展现的民族和谐之暖。
东汉时期,南匈奴归附,汉朝设使匈奴中郎将进行监护,其治所便在美稷。将领张鄢率数百士卒驻守于此。据《后汉书》记载,南匈奴部众主动拜见张鄢,由衷说道:“我范氏世居塞下,自幼便知汉使节如父母,今日得见,诚惶诚恐!” 这句话,情真意切,重若千钧。
“汉使如父母”,这并非谄媚之词,而是南匈奴部众在长期和平交往中形成的真切认知。它源于汉朝提供的真诚援助,源于像张鄢这样的驻守将领所秉持的公正与仁德。
“张鄢受敬”的故事,是“化干戈为玉帛”的理想在历史中的一次成功实践。在美稷城中,汉军与匈奴人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手,而是共同维护边境安宁、促进经济发展的伙伴。美稷城,成为民族融合的熔炉与和谐共生的样板。
四
青梅竹马的文化意义深远而丰富,远远超越了一个简单成语的范畴。它深深植根于中国人的情感世界与文化基因中,是东方情感模式的经典缩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出自唐代诗人李白的《长干行》。这首诗描写了一位商妇对远方丈夫的思念,追忆了他们童年时嬉戏玩耍、两小无猜的情景。它是一个高度凝练和优美的文学意象。
“竹马”作为一种儿童游戏,历史非常悠久。而美稷正与“竹马”有着极其深厚的渊源。汉代时,美稷城长满青竹。竹马迎郭伋是历史上关于“竹马”活动非常著名且最早记载的事件。这证明了“竹马”游戏在汉代已是一种非常普遍的儿童活动,并且因为郭伋的德政,使“美稷”和“竹马”在历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记。
虽然“青梅竹马”这个成语本身不直接源于美稷,但李白用此典故,却催发了一朵绚烂之花,一首名垂千古的唐诗绝唱。美稷城也成为竹马游戏的源出之地,并催生了另外两个成语:竹马逢迎与郭伋待期。
但使人皆歌美稷,故应此即是甘棠。
五
美稷,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其地标意义是由“美稷”“郭伋竹马”“张鄢受敬”“青梅竹马”这四个层层递进的文化内核与意象共同铸就的。
美稷——代表了农耕文明的根基意识。
郭伋竹马——彰显了中华文化中诚信守诺的核心价值,为这座边城注入了温暖而高贵的人格力量。
张鄢受敬——展现了各民族和睦相处、互相尊重的美好蓝图,是“和合”文化的生动体现。
青梅竹马——是其审美与具象之合,让我们遥想青梅竹马的渊源,想到李白,想到清纯真挚,这片土地顿生钟灵毓秀之气。青梅竹马与竹马风俗源出于此。
这四者共同铸就了美稷城的美好身份,它既是一座实体的军事重镇,又是一座精神的丰碑。它见证了战争的残酷,更见证了和平的珍贵;它经历了民族的纷争,更孕育了融合的希冀。
如今,历经沧桑的美稷城遗址,静卧于准格尔的黄土之上,湳水依然流淌,仿佛诉说着过往的故事。那粒名为“美稷”的种子,早已破土而出,茁壮为一种文化基因,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那是对家园安宁、仓廪丰实的永恒期盼,是对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执着坚守,也是对天下大同、民族和睦的深切向往。
站在美稷城的城垣上,我们聆听的不仅是历史的回声,而是面向未来的深切启示。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诚信之贵,和谐之美,纯真之爱,如同永不湮没的坐标,指引着人们找寻到自己的根脉与方向。
美稷,其意深远,其光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