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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远方,是蓝色的

  □马晓华

  今晨,我哭过,你相信吗?仿佛干涸的土地经历了整整一个春天的焦渴,一点一滴的细雨,都会有一种打湿灵魂的功用。瞬间奔涌而出的泪水恣意流淌在脸上,冲涮着干裂、虚空的内心,灵魂有了一种湿润,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就像田野里的庄稼,又可以拔节生长了。

  那是因为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是去年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拍的: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目光殷切地对我挥手作别——她的身后是一座洁白的蒙古包。这座蒙古包有近百年的历史,看上去略显简朴、狭小。蒙古包旁边,是一个蓝色的封闭式车厢,我在别处的草原上也见过类似的箱体,但是我至今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竟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没去追问,这似乎不是我的风格啊!——草原上,人的心不知不觉就变得包容博大了吧。

  有一种蓝叫草原蓝: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湖泊、蓝色的哈达……还有这款蓝色的厢式车体。我坐在家里,阳台上的瑜伽垫也是蓝色;我倚着靠枕,手中一本书竟也是蓝色的封面,那是美国作家奥尔多·利奥波德写的著名作品《沙乡年鉴》——天空一样深蓝的封面上,一只美丽的小鹿在山野中目视远方,它的脚下,一株半尺高的草,大约是叫作珠芽狗脊的那种,叶片对生,形似新月。另一只小小的鹿趴在珠芽狗脊旁边,显然是个鹿宝。

  恬静的早晨,窗外一只个儿很大的蜜蜂在玻璃窗前寻寻觅觅,似乎要飞过透明的屏障,去捕捉窗上美丽的花影。只可惜这神往都是虚空,如果它真正飞了进来,失去的何止是外面的世界!

  咖啡的香味在漫延。外面传来粗暴的轰鸣声,物业的园林工人开始用电推子给树木剃头了。一米长的锯齿形剃刀,一挥一挥的,树木散开着的长发就变成中规中矩的啦。一墩墩修理过的榆叶梅、紫丁香看上去像是鹅卵形的球体。我却怎么也看不出修剪后的树木有多么美丽,只觉得园艺的成分多了些罢了,而粗暴的剪裁却让这个早晨失落了原本的自在和宁静。

  学生发来微信,说选题要写阿特伍德。建议还是写石黑一雄吧。诺奖作家何以获奖?他说,创伤记忆。

  “你可以试试,按开题报告形式发给我。”我回复。

  园艺的剪裁于树木而言,也是一种创伤记忆吗?

  奥尔多·利奥波德是一个热心的观察家、一个敏感的感知者,他是科学家,前半生从事林业工作,后来转而研究野生动物,被聘为大学教授。他曾经是当时资源保护主义的积极践行者,随着思想的深入发展,开始思考“土地共同体”的命运,他认为土地不光是土壤,还包括气候、水、动物和植物,人类则是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他一生出过三本书,发表过五百多篇文章,你只需读过他的《沙乡年鉴》即可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他说:“我读过许多关于论述保护主义者的定义的文章,而且我自己写过的也不少。但是,我想,最好的定义不是由笔来写,而是由一把斧子来写,它涉及一个人在砍树,或者在决定要砍什么的时候,他想的是什么。一个保护主义者是一个这样的人,即在他每次挥动斧子时,他非常谦卑地知道,他正在他的土地的面孔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论是用笔还是用斧子,签名当然都有所不同,但这不同确实应当是存在的。”

  《斧在手中》一文这样开头:“上帝在赐予,上帝也在索取,不过他不再是唯一的一个这样的人了。当我们的某个远古的祖先发明了铲子,他就成了一个赐予者:他能够种一棵树。当斧子被发明出来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索取者:他能把那棵树砍倒。任何一个拥有土地的人都如此设想这种创造和毁灭植物的神圣功能,不论他明白还是不明白。其他没那么古老的祖先,从那时以来也发明了其他的工具。不过,每一种发明,在经过仔细观察之后,就证明要么是一种对原先就有的基本工具的进一步精心改造,要么就是原先就有的基本工具的附属物。我们把我们自己分成不同的职业,每种职业都在使用、销售或修理某种工具,或者使某种工具更为锋利,或者提出改造某种工具制造的方法。由于有了这种劳动分工,我们就逃避了我们滥用任何一种为我们所用的工具的责任。而且,还有一种职业——哲学,它知道,所有的人们,按照他们所想的、以及所希望得到的,实际上是在使用所有的工具。它知道,人们也因此按照他们所思考和所希望得到的事物,而确定这种工具在使用时是否有用。”

  人们在面对自然时,哲学的态度是行为的前提,这也恰好是后来日渐兴盛的生态文学之立场。生态文学的立足点不是文学写照,而是哲学认知——生态整体主义。对于大地上的万物取舍之间会有个人的先入为主,那是因为你的灵魂深处,早已深刻地烙印着你的偏好,譬如普里什文那样对森林和花鸟“亲人般的关注”;譬如奥尔多·利奥波德这里对于松树的偏好,似乎“带着某种父亲般的感情”。他这样写道:“我发现,我的癖好比起我的邻居们来,是比较多的,因为我对许多品种都有着个人的爱好。这些品种属于不受人重视之列:灌木丛。我喜欢暗紫卫矛,部分原因是因为鹿、兔子以及田鼠,是那样贪婪地吃着它四棱形的枝条和绿色的嫩芽;另一部分原因是,它那鲜红的浆果在十一月的白雪的映照下,发着使人感到温暖的光。我喜欢柔枝红瑞木,因为它给十月的旅鸫提供食粮。我喜欢美洲花椒,因为我的小丘鹬每天在它的刺丛中进行着日光浴。我喜欢榛树,因为它的十月的紫色使我饱尝眼福,而且还因为它的十一月的柔荑花序喂养着我的鹿和松鸡。我喜欢美洲南蛇藤,因为我父亲喜欢它,同时也因为,每年七月一日,鹿突然开始吃它的新叶,我一直记着把这个事件预先告诉我的客人们。我不能不喜欢一种使我——一个纯粹不过的教授——每年都在开花时成为一个成功的预言家和先知的植物。”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思考是一种新的哲学方式,带着深刻的伦理印记,目光所及之处,有对于土地、对于土地上的动物、植物,以及它们与人关系的伦理学意义上的认知。奥尔多·利奥波德把它称作土地伦理。他认为土地应该被挚爱、被尊敬,这是一种文化。人应当改变他在土地共同体中的征服者的面目,而成为这个共同体中的一员。一个事物只有在它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才是正确的,否则它就是错误的,——所谓和谐是指这个共同体的完整和复杂,保留至今尚存的一切生物;所谓稳定则是土地的完好无损,维持生物链的复杂结构,以使其能够具有发挥功能和自我更新的作用;美丽则是伦理上的动力,不仅要着眼于经济,还要从更高的价值上去看问题,和谐、稳定和美丽是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

  用这种视角去观照大自然的时候,世界变得很轻、很静:“在特别早的时候来到沼泽,纯粹是一种听觉上的冒险:耳朵在夜晚的喧嚣中随意游荡着,而且没有来自手或者眼睛的阻挡和障碍。当你听到一只绿头鸭在津津有味地、响亮地咂着它的汤汁时,你就可以充分地想象那一副在浮萍中大吃大喝的情景。当一只绿眉鸭发出尖叫时,你可以想象出一大群来,而不用担心与视觉发生冲突。一群小潜鸭向池塘冲去,当它们用拖着长音的俯冲划破了黑缎般的天空时,你会屏住呼吸去追逐那声音;但是,除了星星外,什么也看不见。”“当倾听的时刻结束时,鸟儿们也振动着它们打湿的翅膀飞向更宽阔、更安全的水面,每一群鸟都在灰蒙蒙的东方形成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

  看到这里,我脑海中那片绿色海洋般的草原在眼前旋转着铺展开来。天边有云的地方,也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草原深处有两道深深的车辙,是牧人们自己进出草原的机动车碾压出来的,在绿草中显得突兀,还有些弯曲。一头儿是通往村镇的路,另一头儿通向蒙古包:一条路链接着的两端,分明是苍莽的原始牧场与信息时代的城市文明。

  站在蒙古包前,我看到脸上晒出高原红的年轻的母亲;她抱起来的、已经五六岁的女孩儿,——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眸、白皙的皮肤,真像一颗草原上的晨露。当我们闹闹哄哄而来的时候,她端出香喷喷的奶茶、大块的奶酪、喷香的油饼,还有冒着热气的手把肉,——他们把最醇美的草原盛放在古老的毡房里,蒙古包顿时充盈着奶茶的香气。淋着细雨的早晨,草原变得温暖而美丽。

  我们要离开这座毡房了。年轻的母亲抱着小女孩,一直站在那儿,向我们挥手,仿佛我们启动的车轮也牵动了她、以及孩子通往外面世界的心灵诉求。不知不觉中,我的眼中竟有泪水夺眶而出。

  ——草原在天边,它一直是我的远方;今晨,我不知道草原的故事里,“我”是不是也成了小女孩儿、以及那位年轻母亲的远方。

  草原越来越辽远。还是觉得,草天相接的地方,是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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