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中唱到——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白云的下面是那雪白的羊群——雪白的羊群好像斑斑的白银……这时候,羊是远方是诗,是跪乳,是吉祥、温顺,是你满心的疼爱。于是你俯下身子,轻轻地抱起一只小羊羔,就像抱起一个芬芳的婴儿,贴它绵软的小脸,把奶瓶送到它粉红色的嘴上。如果有一只母羊围着你咩咩,那你的心啊,顷刻会软成一汪水,你怎么能夺人之爱呢,你用父母的心态去对待羊。
转瞬之间,美酒飘香,全羊宴来了——你立马垂涎三尺,暗暗羡慕嫉妒那个持刀剪彩的高朋,恨不得冲上去尝第一刀肉。手把肉、鱼羊一锅鲜、酥羊尾、酸羊奶——你的舌尖根本无需诱惑,上面早已布满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于是你大快朵颐,乐此不疲,你的心里只有色味香形以及鲜嫩抑或软糯。你忘了白云下面的风景,听不到风中隐约的生命呢喃。
在一次羊肉美食节上,出现了一道叫做“五彩羊明镜”的佳肴,乒乓球状,蛋清包裹,五色缤纷,上面有绿叶、花瓣、蛋黄酱装饰。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了。我不便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人们剥去蛋清,从球体中掏出了一黑一白两种东西,还举箸观赏探讨,这让我不由暗暗唏嘘。厨师在兴奋地介绍他的杰作,这赤裸裸的食材,原来是羊的眼珠。
草原上有一段往事鲜为人知,但是并没有在岁月中消逝。我在阅读生于呼伦贝尔草原的长调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的相关资料时,看到了她的讲述。那时候,她还是个7岁的小姑娘,每天牵着双目失明的阿爸,行走在草原上,这是一件既可以谋生又很快乐的事情,因为草原任何庄重的场合,都渴望他们的琴声和歌唱。月光如豆,霜天寂静,风的脚步没有方向,草原的初冬之夜凛冽而空旷。突然,饥饿的狼群从草窠里跳出来,将他们父女团团围住。阿爸凭着灵敏的耳朵听到了眼前的情形,他如大树一般沉稳,摘下身上的马头琴,席地而坐,徐徐奏出古老的长调《辽阔的草原》。幼小的宝音德力格尔,浑身发抖,声音发颤,但依然坚韧地跟着音乐唱出声来,那忧伤的琴曲,和雪花一起缓慢飘扬,让她的歌声变得安然而明亮……沧桑的草原,流泪的母亲,孤独的老马,折翼的天鹅,还有那覆盖万物的大雪,都走进了她的歌声。歌声弥漫旷野,徐徐注满苍穹。狼竟然像春天的风一样开始绵软,慢慢趴下来聆听这音乐,人不知道狼的心绪,只看到狼群慢慢退去。
阿爸的眼前一团漆黑,他对狼弹琴,无形中破了天机——动物是有情感活动的,尽管表现得有点乖张离奇。如果说音乐是架在人类心灵之间的彩虹,是沟通不同文化的语言,那么诸如此类的故事提示了我们,音乐的穿透力,不止于人类之间,前提是万物有灵。
在狼群已经远遁的草原上,我曾经带着音乐去观察羊群。我从后面走向羊群,当我在的位置看羊群还是一片灰白,无法分清一只只羊的轮廓之时,羊群就出现片刻的轻度骚动,说明羊已经知道了我的到来。我把车停在离羊群十几米的位置,和牧羊人静默对坐。我打开了音响——音乐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劝奶歌》。果然,就像新巴尔虎右旗的一位额吉告诉我的那样——听到悠扬的歌声,吃草的牛羊会叼着草尖停止咀嚼,游泳的骏马会悬浮在水中高扬起头颅,眼前的羊儿只只兀立不动,哪怕绿色的汁液顺嘴流出来,那神情就像一个个沉浸在故事中的孩子。我将音响关闭,羊儿如梦方醒,继续觅食,徜徉前行。我再一次打开音响,它们重复了刚才的聆听,在这个过程中,我突然发现一个小秘密——所有的羊都背对着我,没有谁回过头来看我。后来,我后退,应该没有惊动羊群,羊群里却有了另一次骚动,好像知道美妙的音乐在离去。
牧羊人早已不是马鞍上的老阿爸了,是远道来草原上的打工者。他只能告诉我,听牧民说羊有后眼,不用回头,就可以看到身后很远的地方。
我怎么没有发现羊的后眼呢?
当年,呼伦贝尔有个肉类联合加工厂,我是这个工厂的羊肉养大的孩子。寒冷的草原,草好,羊肉醇香,但是食物比较匮乏,羊的头蹄下水是职工宿舍家家户户的主打食材。父亲是个料理羊的高手。我们家饭桌上的羊美食,可谓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羊杂汤,烀羊尾尖骨,溜腰花,手拉羊肚,现在想想都垂涎。当然,烤羊腿,手把肉,烤全羊之类的是很少吃的。但是我们获得的营养和美味,并不逊色,例如我们家常吃的水煮羊头,虽然便宜,对于身强体壮的我们姐弟四人来说,绝对是不可替代的营养之源。
不知道哪位邻居小朋友告诉我们,说是羊的眼睛最好吃,尤其是眼窝里包裹着眼珠的白油,香而不腻,酥脆爽口,不信你们回家尝尝。我们说,我家从来没吃过羊眼睛。对呀,我们只见过空空的羊头骨,没见过什么羊眼睛、眼窝油。有一天,家里来了表姐表弟,加上我们姐弟,叽叽喳喳,一共8个孩子。没有什么可招待的,父亲便在院子里支起铁炉子,一口气燎干净10个羊头的毛,刷洗掉上面的糊渍,上下劈开,置一口大锅开煮,香气顿时荡漾四溢,我们就守在锅边,流着口水等待大餐。第二天早上父亲起身一看,10个羊头的眼睛全部被洗劫一空,一地的小淘气,满嘴油光。当然我也忝列其中,说实话,吃相很不美。
我从此知道了父亲的一个秘而不宣的杰作。原来,他每次满脸微笑地端到桌上的“白玉条”“羊镜子”,就是他从羊头骨上悄悄摘除的食材。他将煮熟的原料剖开,切割成半圆形的宽条,裹上淀粉,用羊油一煎,撒上蒜末和野韭菜花,滋滋啦啦香味四溢,在那个年代里,简直堪称钟鼓馔玉。关于羊美食,父亲的嘴里从来没有过什么与众不同的字眼,可是他所做的细碎小事总是那么独具一格,非同凡响。有一次,厂子里来了贵客,除了羊肉,厂里的职工食堂并没有什么好吃的,于是父亲就把我家过年吃的,白蘑吊汤,附以羊血羊杂碎和当地酸菜、野菜、卜留克丝,合成一套涮羊肉,推上了宴客的餐桌,结果大受好评。还有一次,他和母亲发起比赛,让我们姐弟四人做裁判,结果三比一,父亲十字花切法的溜腰花因口感鲜嫩胜出,母亲的薄片溜腰花因口感略硬失败。父亲哈哈大笑,我们兴高采烈……依偎在父母身边的日子真好。
话说回来,羊的后眼在哪里呢?
资料显示,当羊瞳孔扩大时,状为矩形,羊的双眼位置偏向头的两侧,使其具有宽广的视野。绵羊视野270度至320度,山羊视野320度至340度。羊眼睛的这种位置与结构是它作为被捕食动物的进化结果。当羊竖起身子上行的时候,可以看到后面的万丈深渊。矩形瞳孔的羊因为瞳孔更大,在夜晚也能够看清楚周围,白天睡觉时眼睛闭得更紧,能够更好地避光。
如今,太多的物竞天择教育了我们,让我们明白,人十万年的卓越进化,细细想,也就是避开了丛林的险境,不再束手充当老虎和北极熊的果腹之物,我们依然还是茫茫生物圈食物链上那个不可永生的小端粒,我们终将融解在潮湿的腐殖层下,抑或沉入河海深处,唯一的不同就是有纷纷的花瓣和音乐相伴。我们的消失,不像水消失在水中那样构成另一种壮大,我们只是四散而去,无影无踪,世上繁芜的微生物一茬茬兴衰,不呈现我们前世的任何标记。西尔万·泰松在泰加林的小木屋里观察了半年贝加尔湖,他说对于惧怕腐朽的人来说,贝加尔湖就是一座梦想的坟墓,贝加尔水虱会在24小时内清理完尸体,只在湖底留下象牙般的白骨。我想,那透明的湖水,有足够的力量,使湖底再一次剔透无物,乃至找不到那些白色钙结构的踪影。
万物平等,所有的生灵都是天造地设的千古之谜,一切生命都在生物圈里辗转轮回。一棵树,一株草,一只羊,一条鱼和我们并无二致——在宇宙里拥有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里喜怒哀乐,追求幸福。让我们产生无知的原因,是亘古以来横在我们眼前的漠视。我们是否看见了羊的后眼?回想起来,那个工厂,当年每天要加工六七千只白条羊,作为下脚料的羊头在初冬的厂区堆成了山,雪常常会覆盖这座山,如果没有雪,工人就会用席子加以覆盖,只因为进厂的羊群每天从这座山的旁边经过。草原深处的老额吉说过,不能在有第二只羊的地方杀羊,牧民杀羊的要领,是让羊没有感到痛就已经闭上眼睛。当我们以食为天的时候,要让眼睛安详。我们看待生命,需要一个平等的视点。
我把当年的故事,委婉地讲给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