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老人,盘腿闭目,坐在空阔的大地,依稀中,举着一只土质的烟斗,有一搭没一搭抽着一袋永远也抽不完的旱烟。
烟是从每家每户房顶的烟囱灰头土脸爬出来的,烟跟村里的人一样和善,不自觉就能走在一起,拉一些鸡零狗碎,就轻描淡写地散了。
这个老人是我年迈的故乡。
喜欢故乡的黄昏。夜幕是个盖头,盖头下遮掩的是羞怯中局促的新娘,新娘的甜蜜映射在不远的山坳,像飘荡的红绸子,红的能听到猎猎的声响,是小时候门巿部扯红布的脆亮。霞是红的,山是红的,草是红的,羊群是红的,牛是红的,心情也是红的。红的洞房,从里到外的透红。红里,那个像一株蒿草立着,被夕阳震撼、稀松单薄的少年是我。红还没红够,落日就被一股急性的风吹熄,那风出自一个壮硕的男人嘴里,男人是喝过烧酒的,连风都醉得晃悠,于是这新娘和红烛流淌着喜悦,在恍惚中闭上了醉眼。
这个新娘是我不老的故乡。
村子里的夜就这样不明不白到了。
从四周山坳回来的羊群,在闪电的鞭响中,如一朵一朵云滚落在了地上,携带一股风,羊群多大风就有多大;羊粪味儿粘稠,呛着鼻子出不上气来;老是觉得羊粪钻进了嘴,唾一口,唾在地上的唾液圆滚得像羊粪珠。
走在最前的头羊,英武,壮硕,像拄着杖的族长。
羊群是最早回流的内陆河,流了一天又流回了村子,像乖巧的猫溜回了猫道。
夜将村子湮没了。黝黑里是更为黑暗的事物,侧耳能检索到细碎的脚步。从地里拖着疲劳晚回的人,吸一支自卷的旱烟,侧荒野走近羊肠子一样的小道,明暗的烟火像小孩子玩一只快耗尽电的手电筒,昏黄,忽闪。走进豁口一声低咳,是一个木讷的男人的招呼拖着一枚感叹号。女人习惯了男人回家的味道和语气,推开的半扇门,把男人收拢进光里。门关上了,夜被夹在外面“吱扭”喊疼。几个贪玩的娃儿在母亲漆黑的呼唤里,倒着身子往回跑,躲避奶奶故事里鬼怪的追赶,恐惧是流淌出的冷汗。会享清福的马早回了圈里,吃鲜嫩的草想霉了的过往。老实的牛迎风站在村东,眯眼站着,像禅修,呼吸均匀,一动不动,鼻涕露珠般滴落。墙上的鸡看到了人看不到的虚相,“咕”一声惊愕,双翼抱紧自个儿,又接着做梦。一只鼠从凉房的门缝挤出,大摇大摆,等候多时的一只老猫蜷曲着身子挠破夜的黑尾随而来。稀疏的煤油灯如洒落的星星,把乡村点缀得疏朗而通透。
村子太小,小到好多时候自个儿无法回头看到自个儿,尤其是漆黑的夜里,村子几乎像梦境般一次次把自己无缘无故走失,走失在远离村子游子的梦境。
一盏灯亮起小心翼翼的火苗,那丰沛的雨水,浇绿那一年的清明。远方迷路的人发现灯亮的地方,抑制不住的思念又一次湿润了乡愁。一星灯火,引起一村的鸡飞狗跳,把昏睡的村子一次次叫醒,村子在星星灯火里游牧梦想。
村子的夜晚很美,但美得让人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