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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机器

  □杨瑛

  从1992年到2003年,我的职业是微机打字员。

  我用的第一台机器不是微机,是一台国产的四通汉字处理机,STONE MS-2401。STONE,石头的意思,也许是一颗从某一个星座降落人间的没有命名的星星。

  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也使用过STONE MS-2401打字的人,一定像在异乡遇到一位多年不见的老乡,就像说起故乡才有的风物一样,我们一起说起它的操作,它的打印头和键盘发出的声音,它更换色带的方法,它转动手柄卷进白纸和蓝色蜡纸的不同,它使用的3.5英寸的存储软盘,它窄窄的蓝色液晶显示屏,能显示五行40个汉字。

  也许我们还都拥有过一本磨掉了封皮的《王码五笔字型使用手册》。在使用STONE MS-2401之前,我还曾在白纸上画出键盘练习。白纸上落满了看不见的我的指纹。

  办公室里的另一台机器是长城0520CH,装着汉卡的显示汉字的电脑。米色的,或者是乳白色。拿来这台机器时,它已半旧。古老的DOS界面和WPS汉字处理系统。CPU很慢,很安静。它使用的5.25英寸黑色软盘,有点像变成了方形的黑胶唱片。用之前要先格式化,磁盘被分成若干个磁道和扇区。我的打字速度比长城0520的显示速度快,只看到显示屏上的一字光标一直往后走,汉字不出现,要稍微停一下等一下,屏幕上就开始显示汉字了。

  我在一个以牧业生产为主的旗里,一台台更换机器的时候,隐约知道距我们县城570公里外的一座古老的城市里,有一个叫“中关村”的地方,那里在不停地走动着充满了思维“二进制”的人,他们的大脑里只有0和1两个数字,要么“一无所有”,要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们把0和1这两个数字无限循环排列。

  我不会把0和1进行无限的循环和排列,我给它们想象,0是辽阔的圆,1是自由的直线。我把它们想成一个法国长棍和煎鸡蛋,一个圆口火锅和在里面翻动的筷子,或是一列火车和它即将通过的隧道,或是长河落日和大漠孤烟。它们像伸出的双臂和打出的一个浑圆的哈欠。像一次直直的发呆和一个圆圆的寥落。也像一条童年的路和路尽头枝叶繁茂的绿荫。像太极的阴和阳,黑和白,黎明和黑夜,生和死,一个孤独的人站在荒原上或苍穹下。

  我对0和1产生幻象的时候,人们对电脑的想象,总是和缝纫机连在一起。电脑桌似两头沉的写字台,台面大一些,两头沉的桌子中间贴着地有一条黑漆铁板,工作时我的脚放在上面。打印机是16针的针式打印机,声音很大,有时像做木工活,有时像刚学二胡的人奏出的曲子,一进办公楼就能听得见,吱嘎嘎,色带盒像弓箭,打印头在弦上走过去,吱嘎嘎,再走回来,一行字打出来了。

  康柏(Compaq)多媒体一体机,像一个胖墩墩的小矮人或是森林里的一个小怪兽。多年后,它被人类的理想和创造压缩成一个薄薄的笔记本电脑。我用的那台里面有一个游戏,背景音乐是《胡桃夹子》。这个游戏有故事有悬念有音乐,与我迷上的第一款电脑游戏俄罗斯方块相比,复杂很多了。

  俄罗斯方块像俄罗斯文学一样令我着迷。游戏升级时背景颜色的每一种变化都给我无限的惊喜。各种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几何方块下落,变形,堆叠,消失。我总会贪心地留出一列的缝隙,等待“1”一样的四格长棍,一次消四行,得分加倍,心底愉悦欢喜。当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搭建的方块越来越高,这样的等待是一种冒险,终于“1”字长棍出现,手一抖,放错了位置,一局游戏结束。再来一局还是果断关掉?这样停顿的瞬间,就像之后在手机上对一款游戏的不断卸载和一次次安装,一款简单的游戏一直出没在我的生活里。

  用“四通”打字的时候,我和汉字产生了一种亲缘,不论它们以什么形式出现,在我的大脑里迅速变成七零八碎的字根。“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这像字谜又像古诗一样的句子一共有二十五句,是五笔字型的字根表,我背的时候总把它们当作唐诗,注入想象力和韵律。我在拆解这些汉字的时候常想,这些汉字,它们的本和源到底是什么。

  坐在电脑前,我双手的食指自动地放在键盘的F和J上,这两个键上有小小的凸起,帮助我不用看键盘,手指就知道每一个按键的位置。我的眼睛盯在手写的文稿上,我的手指毫不迟疑地依次落下,我的眼睛指挥着我的手指机械地流动。从职业术语上说,这是盲打。我的大脑基本空闲下来,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看着这个世界。世界很简单,只有0和1。世界很简单,只有鼠标和键盘。世界很简单,只有F和J两个键上小小的凸起。F键和J键,它们是只比指甲盖大一点的岛屿,我一直在那里停泊,仿佛没有任何时光流逝。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都在机器前打字,每天擦掉机器上的灰尘。那些汉字,逐字又逐行,每一个汉字被我的手指敲碎,在电脑屏幕上聚合完整。我双手停在键盘上,就像一只蚂蚁的两只前足认真地停在大地上。

  “政府办打字员小杨。”

  我介绍自己的时候这样说,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这是我的第一个社会角色。我没有学历,什么也不会做,终于有了一份这么美好的工作。我被这份工作迷住了,我可以自食其力,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我更喜欢打字的人。

  我喜欢加班,尤其是那些加班的深夜。秘书们逐字校对文稿、挠头修改文稿的时间漫长安静,我把喜欢的书打在机器里,或是在机器上写一封长信。刚有QQ的时候,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种沟通方式,沉默得像机器一样的我,可以兴奋地说话。我同时和4个人聊天,4个陌生人。他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一个在伦敦,一个在温哥华。对面的人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聊到没什么可聊的时候,就问一句:你那边是几点?

  每一种新的软件我都下载,QQ、MSN、UC,有很多的账号和密码,下载得越多,人却越沉默。即使登录了,也常常隐身着,什么也不说,不知道是开始心慵意懒,还是因为沉默的人终究还是要回归沉默。很多人都在线,也都像我一样,隐身、潜水,一个字也不打,却也不关闭,电脑上蓝色的光标不停闪烁。也许我们都被网络里那个越来越真实的另一个自己吓坏了。

  有一个冬天,雪连下了三天,正遇圣诞节,一位网友在QQ对话框里送了我一个礼物,这是一个第一次在网上遇到对我说“夏祺”的人,彼此都隐身了一个季节,现在对我说“冬祺”。我点开那个软件,电脑屏幕上飘起了雪花,电脑上的图标、鼠标停留的周围、对话框上都一片一片地落满了雪花,QQ小企鹅的身上也落着雪花。我把电脑桌面换成圣诞图案,穿着厚厚衣服的圣诞老人,挂满灯和礼物的圣诞树,驯鹿和雪橇。窗外下着雪,雪花在电脑上一片片落下,积在圣诞树上,飘落在圣诞老人、驯鹿和雪橇上面,我仿佛置身旷野,世界很安静,在等待雪橇的铃声。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崔健的摇滚出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

  旗政府大院,最里面有一幢青灰色的二层小楼,楼里各种录音机的卡带上常常放着的是这首歌。还有《一无所有》和《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楼里住着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毕业了,工作了,自然要谈婚论嫁。小镇上每年就分配来这么一批大学生,早有好多适龄的女孩子男孩子在等着。青灰色的小楼上,据说常有相亲的人提亲的人,这周从这个房间出来,下一周就去另外一个房间,几步之遥,几天之隔,人生里就是另外一个男人或是女人了。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二三四五六七……”

  这些歌声从那栋楼每一扇关住的门里传出来。现在,我依然记得楼里住的两位学法律的女孩,长长的腿,长长的发,青春飞扬地在政府大院里走过。我站在二楼微机打字室的窗前,羡慕地望着她们,只有中学毕业的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大学是什么,自卑得如同角落里的尘埃。我学着她们的样子,也穿着一件白衬衣,长长的浅紫色的裙子。

  那时的政府大院紧邻图书馆和新华书店,那些书籍使我有了一些勇气,有过几次觉醒,对自己进行过几次格式化,格式化如同凤凰涅槃,很多次以后也会得到重生。我找到了另外喜欢做的事情。我的手指依然长时间停在键盘上,按键里藏着汉字、细节和命运。

  年复一年,我不断升级,也不断老化。有一天,看着镜子里满是皱纹的自己,我想起坑坑洼洼、被换下的灰色的色带。打印针头在它的上面一次次滑过,吸走了乌黑光亮。单调相同的日子,如同被复制粘贴。我像一台老机器,等待着一个命令使我恢复到出厂的状态。如果能恢复,也是不合时宜,不珍贵也不稀奇。有时遗忘忽如冰山,冰冷而巨大地进攻着大脑,手头上的事常常整片地被删除,如同电脑的E盘或F盘突然消失了。

  1992年,我是一个19岁的小女孩,细瘦,木讷,曾在一张白纸上画下微机的键盘,常在下班时找不到自行车钥匙。2017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我从政府旧办公楼的楼下走过,抬头看了一眼我曾经站立的窗前,空空荡荡,曾经的小女孩已经成了一个站在楼下向楼上张望的异乡人,一个女孩的母亲,一个40多岁的微胖女人。我的声音像边缘磨损的光盘,有了几道划痕。

  一个人的老化足以令一台机器惊讶。同学朋友多年未见后重逢,在内心惊讶彼此的衰老,却不愿也不肯说出来。我好像又回到了那间老政府楼的打字室里,那些我用过的机器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包围着我。看到似曾相识的我,它们一起启动,我曾敲打过的键盘像智能的无人弹奏钢琴的琴键一样依次起落,速度比时间更快,屏幕上出现了相同的一句话:“是你吗?”

  这些机器现在散落在何处呢?是否被另存在我找不到的路径下?

  曾珍藏在3.5英寸软盘里的信,再也找不到地方打开。

  那些丢失了密码的邮箱,消失在茫茫网络里。

  机器变来变去,唯一不变的是电脑键盘上的字母键,像已排好的日月星辰一样,有序而规律。从一开始就各就各位,各得其所。我的手指从最初的八十三键到现在的一百零八键上滑过多少遍?那些轨迹如果连起来,比天空上的星座还要神秘。

  第一次觉得电脑和星空有关,是很多很多年前了。那时市里也还没有专业的计算机维修机构,旗里更是没有。来修机器的是一些漂泊的南方人。与北方人相比,他们瘦,白,矮小,说话低声细语。他们从江南来到塞北,随身背着一个公文包,拎着一只小箱子,不合体的西装从肩膀上松垂下来。我看他拆开了长方体的卧式机箱,里面神秘有序的排列,使我想到了星空。绿色电路板上无数的小元件、小圆孔和一群群错落有致的小锡点,像一个个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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