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镇是乡村的枢纽,勾连着乡间的人流、物流和信息流。平常的日子,悠闲的鸡在散步,无聊的狗在流浪,空气中飘散的是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没有陌生人的闯入,墙角下几个老汉依旧重复着那些已经絮叨过无数遍的话题,像刮风一样信马由缰地变换着那些话题的主角。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今年和去年也没有什么两样。到了赶集的日子,四邻八乡刨土的庄户人有了一个舒腰展背的口实,借机来到集镇行走上一趟,采买一些零碎的用品,见上一些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
赶集不如过会。集是一天的买卖,会是三天的热闹。无论时势如何变迁,暖水镇传统的正月廿五填仓节是不能缺省的。这也是暖水镇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之处,别的地方都是过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很多人甚至不知晓还有这么一个填仓节。至于暖水镇为何要把填仓节作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来庆贺,已无从可考。
正月廿四起会这一天,四乡八邻的人流顺着大路小路从四面八方络绎赶来,平常清冷的街道上顿时热闹起来,街道人头攒动,摊点上叫卖声四起。
临近傍晚的时候,戏台上传来震天的锣鼓声。大戏开场前,总是要这么敲打一阵子,称为“叫戏”。
戏台在头道街的前街口,坐南朝北,台口正对着街道,如果有一双好眼力,戏台上唱戏,站在后街也能够看到。
戏班子大多数是山西河曲或者陕西府谷的人马,晋剧、秦腔荟萃。叫戏的锣鼓声响过,人们陆陆续续地扶老携幼,带着板凳,围裹着皮袄大衣,在戏台前找个地方坐下。两个戏班子唱的是对台戏,谁家的观众多,谁家便占了上风,除了约定的价钱,另外还要给点赏钱。也因此,那伴奏的锣鼓敲打得格外起劲,演员在台上的表演格外地卖力。
那些戏,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子,演员们都穿些长袍马褂,脸上涂抹些黑的白的黄的红的各色油彩,刀枪棍棒比划着厮打一番,那纸片子做的大刀软饥八蹋,那棍棒缠着些花花绿绿的纸条。我想,那刀砍在身上,那棍打在身上,充其量也就是挠痒痒一般。台下那些老婆儿、老汉们看得全神贯注,到了精彩处,还要叫好,与如今的追星族差不多一个模样。
戏场子里是人看戏,戏场子外是人看人。熟人朋友见面,相知故交重逢,三姑舅二俩姨,说一些日子情形、家长里短、大人娃娃、年景收成的话。更有年轻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游走着、推搡着、搭讪着,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各自在物色着自己的意中人。
一番热闹过后,戏台又归于寂静。
在我当年的眼里,那个戏台巍峨高大,台口宽阔,檐廊高耸,雕梁画栋,前后台之间的隔断叠云锦张,看上去相当地精致。两边的门洞砖拱券起,无门,演员左边出,右边进,走过场井然有序。后台的侧面还有一个门洞,那是演员登台的后门,在十来岁我的眼里很高,不便攀爬。有一个梯子,立在门后,只是在有演戏的时候才放下来,演员们可以踩着梯子上下。夏天,空阔的戏台里凉风嗖嗖,不爱睡午觉的街猴子常常一群一伙躲在那里做一些无聊的游戏。上戏台,要么搭了人梯,一个踩了一个的肩膀,要么抠着砖缝,像壁虎一样攀爬。
平常的日子,戏台就那样荒芜着。房梁上有胡燕窝,椽檩缝间,有麻雀窝,还有些野鸽子,栖落在山墙上的那个圆拱的砖洞里。鸟雀邻里和睦相处,出出进进,各自忙碌自己的营生。戏台的地面,青白的鸟粪斑斑驳驳杂乱地洒下,无人清理。后面的门框上,有一些刀刻的痕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枝花一块”,“喊塌天一块五”之类的记载。
不久,那个戏台就被拆了,大约是在1966年的10月份。
拆戏台的那一天,一帮子年轻人像是打了鸡血,锹挖镐刨,不到半天功夫,戏台就变成一堆瓦砾。
据说,当年建戏台颇不容易,青砖、木料都是从口里采购,雇了二饼子牛车哩哩啦啦拉了半个多月。把头师傅是从河曲县请来的蔺木匠,建造工艺精湛,细部做工考究,雕梁画栋,石刻砖雕,在那个年代,无疑是暖水镇的标志性建筑。蔺木匠主持建造戏台后,就地留在了暖水。那个人物我没见过,我只记得他的儿子蔺旦儿。蔺旦儿长什么模样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的那两只脚。那时候,粮站的粮库还没盖,院子里铺了石条,粮食麻袋一层层垛上去,再用苫布或者苇席包裹了,像一个个小山包。扛麻袋上垛,踩了一条厚木板,木板上钉了一些防滑的木条。别人走上去很吃力,摇摇晃晃只打颤,只有蔺旦儿步态稳健,因为他有一双很夸张的八字脚。那一截斜的木板和他的那一双脚,像一个定格的画面,那印记很多年都没有拂去。
后来,暖水镇要搞文艺演出没有场地,就在学校操场边上又搭建了个戏台,只是此戏台没有了老戏台的韵味,虽然在台口上也嵌了“暖水剧场”几个大字,但那剧场实在简陋的无法言说。
窃想,当初带头拆戏台的那厮怎么就仇恨到非要把一座好端端的建筑给毁了不成?如果他还在世间行走,不知会不会为当年的行为感到愧疚。
原来以为老戏台拆了,一段记忆也就无所依附了。没承想,在千里之外的锡林郭勒盟多伦县,居然见到了与家乡那个老戏台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仿佛是当年用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每一次路过,总要去看一看。盘桓在那个老戏台,台上台下,里里外外仔细地端详,甚至连后台门框上刻下的字几乎都差不多,这就无端地生出些许亲切,复又有些许感慨:多伦淖尔人啊,在那个大破大拆的年代怎么就能够将老祖宗的这份家业保留了下来?如果能够把它馈赠于我,我将用一根大绳捆起,背回暖水去,把它安放到原址上,暖水古镇,该不会顿时焕发出一些历史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