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季末,父亲第一项要完成的工作就是留种。瓜果菜蔬要留种,玉米大豆要留种,每一种庄稼都要准备好来年的种子。父亲把白菜萝卜的种秧整棵扯下来,捆扎好,挂在土墙上晒,把红辣椒穿成串,把谷穗打成“马架子”,挂在窗前的横杆上……有句民谚叫作“好吃不留种”,不留种的人家是要被耻笑的——倘若把种子都吃掉了,拿什么延续以后的生活?
黄瓜从夏天开始就要留种。水嫩娇俏一掐一泡水的小黄瓜,父亲在蒂巴上绑上一个红布条,这根小黄瓜立刻由村姑变皇后,身价水涨船高神圣成黄瓜种了。溜进黄瓜架下,踅过来踅过去都找不到一根让人解馋的小黄瓜,急得百爪挠心,却仍然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时留种的黄瓜必然腰肢伸展,纤长苗条,端着诱人的身段在窃笑,只要头顶红布条,就有了免摘牌,就挂了尚方宝剑,从此可以安稳地坐在黄瓜藤上,晒骄阳沐风雨,看鸽看云,安闲自在地守着一地流年碎影,活出一世风情。直到怀里的子实个个饱满,直到容颜由嫩绿变苍黄,再皴裂成深褐,直到秋霜收走生命中最后的水分,直到安然老去。
深秋,把老黄瓜剖开,黄瓜瓤放到水桶里发酵几天,投洗掉腐烂的外皮,摊在纱布上晒干,便拥有了灰白瓷实的黄瓜籽,来年种到地里,自会长出一片绿荫来。
大葱要成片地留种。春末夏初,大葱开花结籽后,曾经的伞状花序便不断膨胀,桃子一样硕大圆满,在葱管上摇摇欲坠。葱管终于干瘪老朽,渐渐支撑不住,葱桃要摘下来继续晾晒。父亲摘葱桃的时候,孩子们总要围前围后地转悠,结满子实的葱桃沉甸甸地充满整个手掌,摘下来,放到簸箕里、笸箩里拿到太阳底下晒。巨大的、直筒一样的葱管被父亲拔出来,扔到杖子外面的村路上,那是多好的玩具呀——可以把它假想成竖笛,竖在嘴巴前,嘟起嘴唇呜呜地唱歌,童稚的声音透过葱管则显得雄浑而又邈远;可以举在一只眼睛前,眯了另一只眼睛巡望,把它假想成望远镜,透过葱管看到的世界真是大不一样。男孩子把它当成引水管,小河沟前,和了稀泥玩“别坝”的男孩儿在稀泥中依次放了葱管,水就顺着管道潺潺地流出来,苍绿的葱管有序地排在水坝上,煞是好看。
孩子们自去疯跑,父亲细心看护他的葱籽。晒过骄阳的葱籽像细小的黑芝麻,父亲用鞋底搓掉外面的表皮,装到布袋子里,收藏起来,那些不小心撒到地下的种子,没过几天,就长出细瘦伶仃发丝般的小葱来。
小白菜,水萝卜,莴苣……留种的植物全都是精英,它们信心满满迎风而立,长得高高壮壮,欣喜地开花,波澜不惊地结果,站在卑微的同类群中睥睨不大的菜园。等到秋天来临,花谢了,叶落了,只有那些荚果像不羁的风铃,错落有致地绕着植株,把自己长成一幅国画。有朝一日,父亲会把它们拔出来,倒挂在草房的外墙上,或是杖子上,晒干,搓去外皮,簸去杂质,把干净的种子收好。
玉米和大豆要大面积地留种。这是父亲的地盘,庄稼成熟之前,父亲每天都要去田里看两三次,哪块地的玉米长得肥壮,哪块地的豆子长得欣喜,父亲就会下了口谕:这两分地留种。留种的黄豆收割的时候要单独堆成一垛,父亲总是细心晾晒,晒干后,扫干净院落,把豆捆打开,铺匀,用连枷一枷一枷地打,举着连枷的人围着豆子转圈,枷起枷落,抽打完这一面,用木叉子把豆秆翻转,继续抽打,直到豆荚绷不住,绽开了自己,金黄的豆粒欢天喜地地蹦出来。父亲把豆粒戳到掌心,用手指拨弄着细细地观看,这些豆粒有浅褐的脐,个个滚圆饱满,金黄发亮。来年,它们将睡进墒情正好的黑土地,繁衍出生机勃勃的新一代。
留种的玉米秋收时则要保留素白柔韧的叶子,通过叶子将两棒玉米拴在一起,拴成“玉米吊子”,挂在树杈上,松木架子上,挂在窗前的横木上。那些高挂的玉米感觉自己还长在高高的植株上,它们的生命就有了继续的勇气,每一个种子的心里都充满了渴望,充满了重返土地的激情。春天一到,把它们从树杈上、架子上摘下来,剥下玉米粒,就是极好的种子,它们会回到土地的家中生儿育女,在季节里长出一片又一片青纱帐来。
有一种玉米叫白头霜,那是乡村曾经的主宰。不大的玉米穗,玉米粒也没有如今的玉米这样招摇的黄艳,不够饱满的玉米粒甚至有些发白。它属于传统,属于复古,是纯粹的小家碧玉——棒小, 产量低,但是口感极佳,无论是青棒子时大锅里烀熟的,灶坑里烤熟的,还是成熟后破成碴子,磨成面子,都无法掩盖那种纯天然的来自于玉米的温润馨香,再没有一个品种,可以吃出岁月赐给我们的那个味道。
不只是植物,当初家畜和家禽也要留种。母亲养的禽畜中,一定要留一两只公的做“种”。公鸡趾高气扬,身边总带着十几只母鸡娘娘众星捧月,日子过得英姿飒爽;聒噪的公鸭敞开大嗓门,每天一大早就前呼后拥带着母鸭们下河,也是其乐融融;公猪的成本太高,每个村庄有一两头就足够了,物以稀为贵,倘要求得猪种,母猪需亲自上门,还要花上一笔钱才行。公牛被乡村称为牤牛,它们常常顶架,牛角撞得山响;公马被称为儿马,像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好斗,桀骜不驯。牤牛儿马不是一般的男人可以驾驭的,敢养它们的人也必定威武雄壮,是村庄里男人的翘楚。牤牛儿马的存在,不只是为了留种,它们力气大性子野,更是农人的好帮手。
野生动物也要留种。大雪封山时,动物往往也以家庭为单位出门捕食,倘遇见獐狍一家在一起,不能全部打死,一定要留下一定数量的猎物让它们繁衍后代,猎人最忌讳打“绝户”枪。怀胎的母兽也不能打,“一枪不打俩,打俩双眼瞎”。捕鱼捕蛙要留种:不食三月鲫,不打三春鸟,不食三春蛙……乡村的观念是:有所取,也要有所留,每一种卑微的生命都应该薪火相传。
每一个生活在乡村的人都想把自己留成一袋种子,撒在自家院子里,也借着风的鸟羽撒向外面的世界。留下足够的种子,养下几个儿子,香火会延续,生命和生活也会不断延续。
留种,留下来年的一地斑斓,是一种祈望,更是对生命的敬畏。